“渠口打开了!快!”
污浊不堪的地底排污渠中,腥臭的污水没至腰际。“鹞子”压低的声音在狭窄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紧迫。他半背半拖着依旧昏迷不醒的刘盈,深一脚浅一脚地在粘稠的淤泥和秽物中艰难前行。另一名接应的墨者紧随其后,警惕地听着头顶医馆方向传来的、越来越近的士兵搜查和呵斥声。
刘盈的手臂无力地垂落,皮肤下因毒素和“清瘴丹”药力冲突而形成的、类似皮下出血的暗红色斑纹,在渠壁缝隙透下的微弱天光中若隐若现。他怀中被油布紧紧包裹的那株奇异植物,似乎在黑暗中散发着极其微弱的温热。
“前面就是通往漕河的暗口,外面有接应的夜香车做掩护。”鹞子喘息着说道,汗水混合着污水泥浆从额角滑落。时间,是他们唯一的敌人。
东海城,晨曦微露。
巨大的琉璃“鉴种堂”在朝阳下熠熠生辉,透明穹顶内,一排排苗床绿意盎然,来自各方的诸侯使者、农学大家已然陆续入场,人头攒动,气氛肃穆而隐含躁动。
赵政一身素色深衣,立于堂前高台,目光平静地扫过下方众人。萧何与几名墨家农学派的学者紧随其后,他们手中捧着《吕氏春秋·上衣》等典籍,严阵以待。
在众人看不到的地底,由陶管巧妙连接而成的地下灌溉网络,正将汶水河清澈的活水,无声无息地输送到每一块需要滋润的苗床之下。而在靠近农家宗师许行座位不远的一片区域,土地表面看起来确实有些异样的板结,那是赵政授意故意设置的“舞台”。
汉中,暗流汹涌。
季布率领的影虎军团精锐,如同黑夜中的猎豹,悄无声息地潜行在街巷之间。昨夜,他们成功擒获了一名汉军弩械库的小吏,几番“询问”之下,那小吏扛不住,招供出陈平曾特批调用一批劲弩,用途不明,但弩箭尾羽均有特殊编号。
“查!对照武库档案!”季布眼神锐利,预感抓到了关键线索。与此同时,他派出的另一队人马回报,发现了龙且副将被灭口的现场遗留的弩箭,尾羽编号赫然与汉中武库的档案记录完全匹配!
铁证如山!
消息尚未传回彭城,但季布知道,霸王绝不会善罢甘休。他立刻下令:“集结人手,准备突围,将证据送回彭城!”
然而,陈平的耳目同样灵敏。几乎在季布有所动作的同时,大批汉军士兵开始封锁街道,围捕“形迹可疑”的楚人。一场激烈的巷战在汉中城内爆发,季布等人浴血奋战,试图杀出一条血路,他怀中紧紧揣着那份染血的弩箭档案和口供。
鉴种堂内,气氛逐渐升温。
各方使者对琉璃温房、整齐苗床、以及隐约可见的地下灌溉系统惊叹不已。然而,一位须发皆白、身着葛布麻衣的老者——农家宗师许行,却始终面色沉凝。他在张良提供的某些先秦《神农书》残卷理论支持下,坚信“古法自然”,反对任何“奇技淫巧”对土地的“干预”。
他踱步到那片特意设置的“板结试验田”边,蹲下身,抓起一把泥土,在指尖捻了捻,又看了看旁边长势似乎稍逊的秧苗,嘴角勾起一抹冷峭的弧度。
突然,他站起身,举起手中一株不知从何处得来的、有些蔫黄的稻禾(实则是陈平派人偷偷做了手脚,甚至可能埋了盐块),面向全场,声音洪亮而充满悲愤:
“诸位请看!此乃东海所谓‘良种’所植之稻!看似苗壮,实则已吸尽地髓,坏我地脉!不过三年,此地必成不毛荒漠!此等耗竭地力、断绝地脉之术,非是祥瑞,实乃亡国之祸啊!”
全场哗然!
许多信奉传统农学的学者纷纷点头,看向东海众人的目光充满了质疑和警惕。诸侯使者也交头接耳,场面一度有些失控。
许行抚过那板结的田土,冷笑重复:“此土三年必成荒漠!”他全然不知,就在这片土地下方三丈深处,陶管正引着汶水暗涌,随时可以逆转这片“板结”的假象。
萧何看向赵政,赵政微微颔首。
萧何上前一步,朗声道:“许子之言,恕不敢苟同!”他展开手中的《吕氏春秋·上衣》,“古之圣王,亦重农事,亦改沟洫,岂能固守所谓‘古法’而视民饥馑于不顾?我东海‘火种’、‘金黍’,辅以轮作休耕、沃肥之法,以及这地下灌溉之术,非是耗地,实为养地!请许子及诸位观看——”
他示意了一下,早有准备的墨家学者立刻上前,开始详细讲解“连种轮作法”的原理,并邀请众人观摩其他长势极好的对照田,同时,暗中启动了那片“板结田”下方的灌溉阀门,清水正悄然滋润着干渴的土层。
一场关于农业理念、关于生存之道的激烈辩论,在琉璃堂内骤然爆发!
与此同时,汉中医馆地底。
“鹞子”和那名墨者终于拖着刘盈,抵达了排污渠通往城外漕河的出口。然而,出口处竟已被察觉异常的汉军士兵用栅栏临时封堵!
“被发现了!”那名墨者脸色一变。
头顶上,传来士兵的呼喝和脚步声,显然正在向下搜寻。
“没办法了,只能硬闯!”鹞子眼中闪过一丝决绝,拔出腰间短刃,“我挡住他们,你带公子从水下潜出去!外面应该有接应的船!”
话音未落,上方的栅栏被猛地撬开,几名汉军士兵举着刀剑跳了下来,污水四溅。
狭路相逢,唯有死战!
鹞子怒吼一声,迎了上去,短刃划出凌厉的弧线,瞬间放倒两人。另一名墨者则深吸一口气,将刘盈牢牢绑在自己背上,瞅准一个空隙,猛地扎入污浊的水中,奋力向栅栏外的河道潜游而去。
身后,兵刃交击声、怒吼声、惨叫声不绝于耳。
那名墨者背着刘盈,凭借高超的水性,终于冲破阻碍,浮出了水面。外面,果然有一艘伪装成运柴草的小船在接应。船上的人七手八脚将他们拉了上来。
然而,就在小船即将驶离岸边,融入清晨漕河繁忙的船流中时,岸上追来的汉军弓箭手已然赶到!
“放箭!”
一片箭雨呼啸而至!
“噗噗噗!”数支箭矢钉入船板,那名背负刘盈的墨者为了掩护,身中数箭,闷哼一声,鲜血瞬间染红了衣襟,但他依旧死死护住身后的刘盈。
小船在箭雨中剧烈摇晃,奋力向着下游东海方向冲去。
鉴种堂内的辩论仍在继续,许行的指控在墨家学者引经据典和事实面前,渐渐显得有些苍白。赵政始终沉默地看着,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而千里之外的彭城,项羽接到了季布拼死送出的染血档案和口供。看着那与汉中武库完全匹配的弩箭编号,听着季布汇报的巷战惨烈,这位霸王的怒火终于冲破了理智的临界点。
他猛地将那份染血的帛书摔在地上,一脚踢翻了面前的案几,声震屋瓦:
“刘邦!陈平!欺人太甚!”
“传令英布!给老子进攻汉中边境!拿下那三座城池!我要让刘邦这无信小人,付出血的代价!”
楚汉之间那本就脆弱的联盟,在这一刻,伴随着霸王的怒吼和边境即将燃起的烽火,彻底崩裂!
琉璃堂内,许行手持枯稻的指控声犹在回荡。
漕河之上,负伤的小船载着生死未卜的刘盈和忠诚的墨者,正冲破箭雨,艰难东行。
这天下鼎沸之势,终于溅出了第一滴滚烫的、无法挽回的鲜血。
赵政站在高台,远远似乎听到了风中传来的、来自西面的杀伐之音,他微微闭上眼,复又睁开,眼中是一片深沉的冰冷与决然。
他低声自语,声音轻得只有自己能听见:
“血,已经见了……”
“接下来,该看看……”
“是谁的血,能流到最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