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放箭!绝不能让那船跑了!”
汉水之上,箭矢如蝗,带着凄厉的破空声,密集地钉在墨者那艘已是千疮百孔的小船船帮上。船体剧烈摇晃,被箭矢撕裂的木板处,浑浊的河水正不断涌入。那名背负刘盈的墨者身中数箭,鲜血染红了衣衫,却依旧死死用身体护住背后昏迷的公子。
“船要沉了!用浮囊!” 船尾操控方向的一名墨者嘶吼着,和另一人奋力扯开船底预设的、以羊皮缝制充气的浮囊,试图延缓下沉的速度。
“鹞子”半跪在船头,左肩也插着一支箭簇,他咬牙拔出,撕下衣襟草草包扎,随即从怀中掏出一支造型奇特的鸣镝,奋力拉响!
“咻——嘭!” 尖锐的哨音在高空炸响,这是向下游接应的彭越水匪发出的最后求救信号。
就在这时,一支强劲的弩箭“砰”地一声,射穿了包裹刘盈怀中那株植物的油布。油布破裂,那株顶端有着深红花苞的奇异植物滑落出来,掉入舱底积存的污水中。
惊人的一幕发生了——那植物的根系和藤蔓般的茎叶在接触到污水后,竟以肉眼可见的速度疯狂生长、膨胀!坚韧的藤蔓如同拥有生命般,迅速缠绕、堵塞住了船体几处最大的裂缝,竟暂时减缓了进水速度!这并非神迹,而是某种罕见藤蔓植物遇水后纤维急速吸胀产生的物理现象,在此刻的绝境中,却成了意外的救命稻草。
然而,危机并未解除。下游方向,两艘接到“鹞子”信号赶来接应的彭越水匪快船,尚未靠近,就被汉军征调来的大型楼船凶狠地撞上!木屑飞溅,一艘水匪快船当场被撞得粉碎,另一艘也受损严重,缓缓倾覆。汉水之上,尽是漂浮的碎木和挣扎的人影。
“跳船!抓住那些竹筏!” “鹞子”目眦欲裂,指着江面上因战乱而散落的、原本用于运输竹木的大量竹筏,对幸存的同伴吼道。
几名墨者毫不犹豫,背负着刘盈,纵身跳入冰冷的江水,奋力向着最近的竹筏游去。箭矢依旧在他们身边落下,激起朵朵水花。汉水的血色,在这一刻愈发浓郁。
东海城,琉璃鉴种堂。
许行手持那株蔫黄的稻禾,其“绝地脉”的指控引发的哗然尚未平息。台下,各路诸侯使者交头接耳,质疑的目光不断扫向高台上的赵政和萧何。
萧何面色不变,上前一步,朗声道:“许子忧心土地,其情可悯。然我东海行事,仰不愧于天,俯不怍于地!” 他转身,对负责操控的墨家工匠做了一个手势。
工匠会意,悄然扳动了几个隐藏的阀门。
在众人惊愕的注视下,那片被许行指为“三年必成荒漠”的板结试验田,干燥的土表竟然开始缓缓渗出清冽的水珠,润湿的痕迹逐渐扩大,泥土的颜色也随之变深!
“地脉非绝,乃人未通!” 萧何声音洪亮,指着那湿润的土壤,“此水正引自汶河,循地底陶管而来,正合《周礼·稻人》所言‘以沟荡水’之古制!我东海之法,非是耗地,实为以水养地,以技补天!”
许行抚摸着那突然变得湿润的泥土,一时语塞,脸色变幻。
就在这时,赵政缓缓走下高台,来到许行面前。他没有看许行,而是弯腰,从许行脚边那片湿润的泥土中,捡起一颗不起眼的、尚未完全融化的白色块状物。他用指尖捻开,放在鼻尖嗅了嗅,随即目光锐利地看向许行,又扫过全场。
“许子可知,此乃何物?” 赵政的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此乃盐块!有人在此处偷埋盐块,人为制造板结假象,意图污我东海良种,蒙蔽天下人!”
他猛地将手中盐渣碾碎,粉末随风飘散。
“请诸位随我来!” 赵政不再多言,径直带领众人走向另一处完全开放的苗床区域。他命人当场挖开土壤,阳光下,那精心铺设、连接成网的陶管系统清晰可见,管壁上甚至还挂着晶莹的水珠。
“地脉如人脉,堵则死,疏则活!” 赵政的声音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固守古法固然重要,然格物致知,顺势利导,方是让万民饱食之道!”
事实胜于雄辩。燕国和代国的使者首先离席,亲自下田验看,触摸着那湿润的土壤和冰凉的陶管,脸上露出信服的神色。很快,两国使者便当场与萧何签订了购买“金黍”良种的契书。
汉中边境,烽烟骤起。
英布率领的西楚精锐,如同狂暴的雷霆,沿着刘邦被迫割让的驿道,迅猛突进。由于汉中方面将大量兵力用于搜捕刘盈和城内戒严,边境防御空前空虚。
楚军战车轻而易举地碾过了象征边界城池的界碑,黑色的西楚大旗被粗暴地插上了谯楼。溃散的汉军背后,是英布下令焚毁的运粮车队,冲天的火光中,有人认出,其中几辆大车上装载的,正是陈平原本预备用来偷埋东海试验田、尚未用完的盐块!
消息传回彭城,项羽看着季布拼死送回的铁证,以及边境传来的捷报,怒火与野心一同燃烧。他当即下令,八百里加急,向天下诸侯传檄:
“刘邦弑使背盟,夺城掠地,人神共愤!楚汉之约,自此而绝!凡我同盟,共讨此无信无义之逆贼!”
楚汉之间,维持了短暂数年的脆弱和平,被彻底撕碎,大战的帷幕轰然拉开。
鉴种堂内,风波渐息。
许行在铁一般的事实面前,哑口无言,黯然离场。大多数诸侯使者都对东海的良种和技术表示了浓厚的兴趣。
就在盛会即将圆满结束时,齐国使节秘密求见萧何,屏退左右后,低声道:“萧先生,我齐王愿以临淄铁官顶尖匠人百名,换取贵方‘金黍’良种三百石!不知意下如何?”
萧何心中一动,临淄铁官的锻造技术天下闻名,这正是东海目前急需的。他面上不动声色,微笑道:“此事关乎重大,需禀明我主,再行商议。”
汉水之上,精疲力尽的“鹞子”和最后两名墨者,终于将昏迷的刘盈推上了一片较大的竹筏。他们自己也几乎脱力,趴在竹筏边缘,贪婪地喘息着。
身后,汉军的楼船依旧在江面游弋,搜索着幸存者。但借着散落竹筏的掩护和江面的薄雾,他们暂时获得了片刻的喘息之机。
刘盈躺在冰冷的竹筏上,浑身湿透,手臂上那因毒素(可解释为某种烈性丹毒)入络而形成的暗红色斑纹,在冰冷河水的刺激下,似乎不再扩散,但依旧触目惊心。他怀中,那株意外疯长、堵住船缝的藤蔓植物,紧紧缠绕在他的衣襟上,顶端那深红的花苞,在江风中微微颤动,仿佛在积蓄着绽放的力量。
赵政站在鉴种堂的琉璃穹顶之下,仿佛能透过遥远的空间,看到汉水上那挣扎求生的竹筏,看到边境燃起的烽火,看到天下诸侯案头那份来自项羽的宣战檄文。
他碾碎了指尖最后一点盐末,任由它消失在风中,对身旁的萧何淡然道:
“汉水的血,终会流干。”
“彭城的檄文,也终会泛黄。”
“唯有种子,落入土中……”
“无论那水多么滚烫……”
“该发的芽,终究会发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