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年刚过,黑松沟的雪还没化透,山风卷着残雪,在窑洞外呜呜地刮。刘双喜坐在炕沿上,手里攥着个空酒碗,碗沿还沾着酒渍。冯伟昨天已经回了自家窑洞,老窑里只剩他一个人,灶膛里的炭火快熄了,暖意一点点散去,就像心里那点短暂热闹后的空落。
他又想起了新年夜里和冯伟的对饮,想起了念叨的狗娃、柳擎苍,想起了贺峻霖。酒意虽散,心里的牵挂却越发浓烈,像窑外漫山的寒雾,化不开,驱不散。只是这一次,牵挂的尽头,除了黑松沟的乡亲与牺牲的弟兄,还多了一个遥远的名字——余湾村。
那是他的故乡啊。自八年前跟着逃荒的人群离开,辗转来到黑松沟,他就再没回过家。七八年的光景,足够山坳里的树苗长成大树,足够懵懂的孩童长成少年,也足够让故乡的模样在记忆里变得模糊,却又在某个深夜,清晰得仿佛就在昨天。
三哥刘喜平,六弟刘治刚,这两个名字在他心里滚了又滚。离开时,三哥才四十出头,是家里的顶梁柱,肩膀宽得能扛起半扇山,笑起来眼角的纹路里都带着力气;六弟还年轻,二十八九,性子活络,总爱跟在他身后“五哥五哥”地喊,手里总攥着个弹弓,说是要给家里打些野物补身子。
可现在呢?战火连年,收成时好时坏,余湾村地处偏僻,想来日子也不会好过。三哥今年该五十多了,没个妻儿照料,身子还硬朗吗?日子过得怎么样?无数个问题在他脑海里盘旋,像针尖似的扎着心。
“唉。”刘双喜重重叹了口气,站起身,走到窑洞门口。门外的雪地上,印着几串深浅不一的脚印,是前几日小栓柱来送柴火时留下的。他想起儿子结实的肩膀,想起王小英温婉的眉眼,心里泛起一丝暖意,可这暖意很快就被对故乡的牵挂覆盖。
他不能再等了。他想回去看看,哪怕只是一眼,确认兄弟们还安好,心里也能踏实些。
这个念头一旦冒出来,就像野草般疯长。他转身回到窑里,开始收拾东西。没有什么值钱的物件,只有一件洗得发白的粗布棉袄,几口干粮,还有冯伟送他的一小袋炒面。他犹豫了一下,没有去喊王小英和栓柱。
余湾村路途遥远,山路崎岖,还埋着积雪,带着妻儿太过艰险。更何况,他也不知道家里的情况到底如何,若是境况糟糕,带着他们回去,不过是多添累赘。倒不如他先独自回去探探路,若是顺利,再接他们也不迟。
王小英正在外屋搓麻绳,看到他收拾行李,脸上露出疑惑的神色:“他爹,你这是要去哪?”
刘双喜停下手里的动作,避开妻子的目光,声音有些干涩:“我……我想回趟余湾村。”
“余湾村?”王小英手里的麻绳掉在地上,她快步走到刘双喜面前,眼里满是惊讶,“那地方离这儿几百里地,山路难走,还天寒地冻的,你怎么突然想起要回去?”
“想三哥和六弟了。”刘双喜抬起头,看着妻子担忧的眉眼,心里满是愧疚,“都七八年没回去了,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我得回去看看,不然这心里总不踏实。”
“要去也得等开春雪化了呀,现在这时候,路上多危险?”王小英拉住他的胳膊,语气带着哀求,“再说,你一个人去,我和栓柱怎么放心?要不,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刘双喜摇了摇头,轻轻拍了拍妻子的手,“路上太险,你带着栓柱,我放不下心。我一个人走得快,看完他们就回来。你在家好好照看栓柱,等着我就行。”
他顿了顿,又道:“黑松沟这边,有冯伟他们帮衬,不会有事的。栓柱也长大了,能帮你干点活,我走了之后,你们娘俩可别太劳累。”
王小英知道刘双喜的性子,一旦决定的事,就不会轻易改变。她眼圈泛红,低下头,默默捡起地上的麻绳,声音带着哽咽:“那你路上一定要小心,多穿点衣裳,干粮带足,遇到难处就找当地人问问,千万别逞强。”
“我知道。”刘双喜点点头,把收拾好的行李背在肩上,又摸了摸闻声赶来的小栓柱的头,“栓柱,在家听娘的话,帮娘多干点活,等爹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小栓柱仰着冻得通红的小脸,用力点点头:“爹,你早点回来,我会帮娘劈柴、挑水的。”
刘双喜心里一暖,又有些酸涩。他转身往外走,王小英和栓柱跟在后面送他,一直送到村口。村口的老槐树光秃秃的,枝桠上积着雪,像披了件白霜。
“回去吧。”刘双喜停下脚步,转过身,对妻儿挥了挥手。
王小英咬着嘴唇,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却强忍着没掉下来:“你一定保重,我们等着你来。”
刘双喜“嗯”了一声,不再回头,迈开步子,踏着积雪,朝着余湾村的方向走去。山风刮在脸上,像刀子似的割着,他裹紧了棉袄,脚步却异常坚定。他知道,这条归乡路,注定漫长而艰险,但他心里的念想,比这寒冬的风雪还要执着。
路上的积雪很厚,没过了脚踝,每走一步都要费很大的力气。山路蜿蜒曲折,两旁的树木光秃秃的,只剩下僵硬的枝桠,在寒风中瑟瑟发抖。刘双喜深一脚浅一脚地走着,心里却翻涌着过往的记忆。
他想起小时候,余湾村还不是现在这般冷清。那时候,村子里有几十户人家,炊烟袅袅,鸡犬相闻。他和三哥、六弟,还有村里的其他孩子,总爱在田埂上追逐打闹,在小河里摸鱼捉虾。三哥性子沉稳,凡事都让着他们,有好吃的先给弟弟们,有难处自己扛着;六弟则活泼好动,总爱闯点小祸,每次都是三哥替他收拾烂摊子。
后来,家乡遭了灾,地里的庄稼颗粒无收,饿殍遍野。为了活命,他被疤痢眼给设局了,输了全部积蓄,他不得不离开家,四处逃荒。临走时,三哥把家里仅有的半袋干粮塞给了他,拍着他的肩膀说:“二弟,出去好好活下去,等日子好了,再回来看看。”六弟红着眼睛,把他送了一程又一程,直到看不见村子的影子,才挥泪告别。
他以为,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他以为,用不了几年,他就能带着挣来的钱,风风光光地回村,和兄弟们团聚。可没想到,这一别,就是七八年。这七八年里,他经历了太多的颠沛流离,直到来到黑松沟,才算有了个安稳的家。可他的兄弟们,却还在故乡,不知道过着怎样的日子。
走着走着,天空又飘起了雪花,细碎的雪花落在他的头上、肩上,很快积起了薄薄一层。他拉紧了棉袄的领口,加快了脚步。他想快点赶到余湾村,快点见到他的兄弟们。
不知走了多久,脚下的路渐渐平坦了些,远处隐约出现了一个村庄的轮廓。刘双喜的心跳不由得加快了,他揉了揉冻得有些僵硬的眼睛,仔细望去。那村庄依偎在山坳里,周围是光秃秃的田地,几间土坯房破败不堪,屋顶上积着厚厚的雪,看起来一片死寂。
那就是余湾村了。
刘双喜的心里一阵发酸。记忆中的余湾村,虽然不算富庶,却也充满了生机。可现在,呈现在他眼前的,却是这般荒凉破败。他快步朝着村子走去,越靠近,心里就越沉重。
村里的路同样被积雪覆盖,看不见一个人影,只有几只麻雀在光秃秃的树枝上叽叽喳喳地叫着,打破了些许沉寂。他沿着熟悉又陌生的路,朝着三哥家的方向走去。
三哥家在村子的东头,是一间简陋的土坯房。远远地,他就看到一个佝偻的身影,正背着一捆柴火,艰难地朝着屋子走去。那身影极其瘦小,背驼得像座小山,走一步,就晃一下,仿佛随时都会倒下。
刘双喜的心里猛地一紧,那是三哥吗?他快步跑了过去,喉咙里像是堵了什么东西,许久才喊出一声:“三哥!”
那身影顿了顿,缓缓地转过身来。一张布满皱纹的脸,蜡黄消瘦,只剩下皮包骨头,眼窝深深地凹陷下去,只有一双眼睛,还带着些许熟悉的神采。他看着刘双喜,愣了许久,才颤抖着声音说:“你……你是二弟?”
“是我,三哥,我是双喜啊!”刘双喜快步走上前,接过三哥背上的柴火,那柴火并不重,可三哥却背得如此艰难。他看着三哥苍老的模样,眼泪再也忍不住,顺着脸颊流了下来,“三哥,你怎么老成这样了?”
刘喜平看着眼前的弟弟,脸上露出了久违的笑容,那笑容在布满皱纹的脸上,显得格外沧桑:“回来了就好,回来了就好。”他的声音沙哑干涩,像是被砂纸磨过一样,“快进屋,外面冷。”
刘双喜扶着三哥,走进了屋里。屋里昏暗潮湿,弥漫着一股淡淡的霉味。没有像样的家具,只有一张破旧的土炕,一个缺了腿的桌子,还有几个破烂的陶罐。炕上铺着一层薄薄的稻草,盖着一床打满补丁、又薄又硬的被子。
“坐吧。”刘喜平指了指炕沿,自己则在另一头坐下,不停地咳嗽着,咳得身子都蜷缩了起来。
刘双喜看着屋里的景象,心里像被刀割一样疼。他知道三哥日子过得不好,可没想到,会这么难。“三哥,这些年,你怎么过的?”
刘喜平咳嗽了好一会儿,才缓过劲来,叹了口气:“还能怎么过?就这么熬着呗。你走了之后,村里又遭了灾,后来又打仗,地里的庄稼收不上来,能活命就不错了。”他顿了顿,又说,“我这身子,也是这几年垮的,干活没力气,只能捡点柴火,挖点野菜,勉强糊口。”
“那六弟呢?他没来看你吗?”刘双喜问道。
“治刚啊,他过得也不容易。”刘喜平摇了摇头,“他娶了邻村的姑娘,生了个儿子,叫国栋。可家里穷,他男人家,只能出去找点零活干,一年也回不来几次。国栋这孩子懂事,经常来帮我干点活,不然我这把老骨头,早就埋进土里了。”
正说着,门外传来了脚步声,一个中年男人走了进来,身后还跟着一个十几岁的少年。那中年男人穿着一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脸上带着风霜,眼神却很坚毅。他看到刘双喜,愣了一下,随即认出了他:“五哥?你回来了!”
是六弟刘治刚!刘双喜站起身,看着六弟,心里又是一阵感慨。六弟比离开时成熟了许多,脸上也刻满了生活的艰辛,但比起三哥,身子还算硬朗。“六弟,我回来了。”
刘治刚快步走上前,握住刘双喜的手,激动地说:“回来就好,回来就好!这些年,我们都以为你……”他话没说完,却红了眼圈。
“让你担心了。”刘双喜拍了拍六弟的手,又看向他身后的少年,“这是国栋吧?都长这么大了。”
“是啊,这是国栋。”刘治刚拉过儿子,“国栋,快叫五伯。”
“五伯好。”刘国栋腼腆地喊了一声,低下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穿着一件不合身的棉袄,袖口磨破了,露出里面的棉絮,脸上带着些许怯生生的神色,却很是懂事。
刘双喜看着眼前的侄子,心里泛起一丝暖意。他从背包里拿出带来的干粮和炒面,递给刘治刚:“我带来点吃的,你和三哥、国栋尝尝。”
刘治刚推辞了一下,还是接了过来,感激地说:“五哥,你真是太客气了。我们这儿不缺吃的,你自己路上还要用。”
“我路上还有,这些给你们留着。”刘双喜摆了摆手,又看向刘喜平,“三哥,六弟,我这次回来,是想把你们接到黑松沟去。”
“接到黑松沟?”刘喜平和刘治刚都愣住了。
“是啊。”刘双喜点了点头,认真地说,“黑松沟虽然也不富裕,但比这儿安稳。我在那儿有自己的窑洞,王小英和栓柱也在,我们一家人能相互照应。乡亲们也都很好,淳朴善良,不会欺负你们。你们去了之后,不用再这么辛苦,我和王小英能照顾三哥,国栋也能和栓柱一起,帮着干点活,日子总能好起来的。”
刘喜平沉默了,他看着屋里熟悉的一切,眼神里带着些许犹豫。这里是他生活了一辈子的地方,虽然贫瘠,却是他的根。让他离开,他心里有些舍不得。
刘治刚也皱起了眉头:“二哥,黑松沟那么远,我们去了,会不会给你添麻烦?再说,我们去了,也不知道能不能适应那里的生活。”
“怎么会添麻烦?”刘双喜连忙说,“我们是兄弟啊,相互照应是应该的。黑松沟的乡亲们都很热情,不会排挤你们的。那里的土地虽然不算肥沃,但只要肯干活,就能有收成。冬天有炭火取暖,夏天有山风纳凉,比在这儿受冻挨饿强多了。”
他看着三哥犹豫的眼神,又说:“三哥,你年纪大了,身子又不好,一个人在这儿,我实在不放心。跟我去黑松沟吧,我能照顾你,王小英也会好好伺候你。等开春了,我们一起种地,一起干活,日子肯定会越来越好的。”
刘喜平看着二弟真诚的眼神,心里泛起一阵暖流。这些年,他一个人孤苦伶仃,受尽了苦难,也确实渴望能有人照顾。他叹了口气:“二弟,我知道你是一片好意,可我在这儿生活了一辈子,实在舍不得离开。”
“三哥,故土难离,我能理解。”刘双喜耐心地劝说,“可你想想,在这里,你一个人无依无靠,生病了都没人知道。去了黑松沟,有我,有六弟,还有乡亲们,我们都能照顾你。等日子好了,我们还能一起回来看看,不是吗?”
刘治刚也沉默了。他知道五哥说的是实话,余湾村的日子实在太难了,他想让家人过上好日子,可又担心黑松沟真的能容纳他们。“五哥,黑松沟真的能让我们去吗?那里的乡亲们会不会不欢迎我们?”
“放心吧,六弟。”刘双喜笑着说,“黑松沟的乡亲们都是好人,当年我也是逃荒去的,他们都很照顾我。后来我加入了红军的队伍,帮着他们探路、送物资,和乡亲们结下了深厚的情谊。他们知道你们是我的兄弟,肯定会欢迎你们的。”
他顿了顿,又说:“我在黑松沟有两孔窑洞,足够我们一家人住。王小英也说了,只要你们愿意去,她会把家里最好的东西都拿出来招待你们。栓柱和国栋年纪差不多,也能做个伴,一起干活,一起玩耍。”
刘国栋抬起头,看着刘双喜,眼里露出了向往的神色。他听父亲说过,黑松沟是个安稳的地方,没有战乱,没有饥荒。他想离开这个贫瘠的村庄,去一个新的地方,过安稳的日子。
刘治刚看着儿子的眼神,又看了看三哥苍老的模样,心里渐渐动摇了。他知道,这是一个改变命运的机会。他深吸一口气,说:“二哥,我相信你。如果你真的能让我们过上安稳的日子,我们就跟你去黑松沟。”
刘喜平看着六弟,又看了看二弟,终于点了点头:“好吧,二弟,我跟你走。我也想看看,你说的黑松沟,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地方。”
看到三哥和六弟同意了,刘双喜心里一阵激动,眼眶又红了:“好!好!三哥,六弟,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让你们失望的!等开春雪化了,路好走了,我们就动身!”
接下来的几天,刘双喜留在了余湾村,帮着三哥和六弟收拾东西。其实也没什么好收拾的,只有几件破旧的衣裳,几个做饭用的陶罐,还有一些农具。刘双喜把自己带来的干粮和炒面都留给了他们,又帮着三哥修补了一下漏风的窗户,给六弟家劈了足够过冬的柴火。
这几天里,兄弟三人说了很多话,聊起了小时候的趣事,聊起了这些年的经历,聊起了对未来的憧憬。刘喜平的脸上,渐渐有了笑容,眼神也明亮了许多;刘治刚的心里,也少了些许顾虑,多了几分对未来的期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