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暝跟在庭渡久侘歌身后,在地狱那蜿蜒曲折、光影迷离的地带中穿行。时不时有半透明的幽灵像水中的游鱼般悄无声息地掠过身边,带起一阵阴森森的凉风。起初,这位头顶趴着只小鸡的野生鸡之神还能迈着轻快的步伐,甚至饶有兴致地指着路边一块散发着幽蓝磷光的石头介绍道:“看,这是最新采用的‘引魂石’,据说迷路的灵魂会被它的光芒吸引,然后……呃,然后就会更迷路了。”但很快,她的脚步就开始变得犹豫,方向也变得飘忽不定,像一只被蒙住眼睛的雏鸡在巨大的迷宫里打转。
“嗯……这条路感觉有点陌生啊……”庭渡久侘歌停下脚步,苦恼地挠了挠她那簇像鸡冠一样翘起的红色头发,惹得头顶那只黄色小鸡不满地“咕”了一声,换了个姿势继续它的美梦,“奇怪,明明上周才走过的,难道地狱的通道又自己长腿跑掉了?”
星暝看着眼前这位连自己地盘都搞不清楚的“向导”,心里那点不祥的预感如同地狱的业火般熊熊燃烧起来,他忍不住开口:“庭渡小姐,我们真的没走错吗?我怎么感觉我们好像在绕圈子?你看那边那块长得像哭脸的石碑,我们好像已经是第三次路过它了。”
“哎呀!糟了!”庭渡久侘歌脸上露出既尴尬又恍然大悟的表情,“你看我这记性!光顾着跟你聊天,结果不知不觉溜达到我平时上班的地方来了!”她不好意思地笑了笑,“不过既然来都来了,你看,前面就是我平时站岗的地方,地狱与几个主要空间及缓冲地带的交界口岸之一。”眼前望去,是一个与灼热的地狱环境大为不同的,类似地底暗河的环境。
庭渡久侘歌挺起胸膛,语气带着点小小的自豪,仿佛完全忘了迷路这回事:“我的日常工作就是守卫这些口岸,负责区分不同的存在,将他们分配到属于各自的地方。”
星暝看着这位自己都会在上班路上迷失方向的“口岸守卫”,内心充满了深深的无力感和一种想要吐槽却又不知从何吐起的荒谬。他不由得暗自腹诽:果然,无论是人间的鸡还是地狱的鸡神,似乎在记忆力方面都完美地继承了某种令人捉急的种族天赋(或者说缺陷?)。
然而,庭渡久侘歌对自己这种堪称职业硬伤的属性非但不以为耻,反而认为这是一种难得的优良品质:“记性不太好,其实是一种非常宝贵的特质哦!”她一脸认真地解释道,眼神清澈得像山涧的泉水,完全看不出丝毫作伪,“这样一来,哪怕每天走过无数遍的路,也总能保持新鲜感和探索的乐趣,就像一次次充满惊喜的冒险!”
星暝嘴角抽搐了两下,实在无法理解这套“迷路即是探险”的哲学,只能干巴巴地附和:“啊……是的,真是……别具一格的处世智慧。”他赶紧把话题拽回现实,“不过庭渡小姐,我们是不是还有件更重要的事等着处理?神荼郁垒大人那边……”
“啊!对哦!鬼神长大人!”庭渡久侘歌差点原地跳起来,“糟了糟了!光顾着给你展示工作环境,把神荼大人的交待给忘了!”她立刻摆出认真寻路的姿势,脑袋像个雷达似的左右转动,“那我们赶紧……呃……是向左转……还是向右?”她又双叒叕陷入了熟悉的茫然循环。
就在星暝觉得今天很可能要在地狱进行一场永无止境的迷宫探险,甚至开始认真考虑要不要在墙上刻记号时,一个平稳,听不出任何情绪起伏的女声从他们侧后方不远处幽幽传来:
“不必费心寻找了。我已经到了。”
星暝感到周围的空气似乎骤然凝固,他缓缓转过身,看到鬼神长神荼郁垒正静默地伫立在数步之外,似乎她从一开始就融于那片阴影,只是此刻才愿意显露出身形。
她今日换上了一身深色的皮革制服。制服的设计显然兼顾了实用性与威仪,肩部线条如刀削般挺拔,腰身恰到好处地收束,将她修长而蕴含着力量的身姿完美勾勒出来。那头墨染的及腰长发并未束起,而是如瀑般自然地披散在肩头,少了几分刻板。那根散发着澹澹光晕、仿佛拥有自身意志的苇索,如同一条蛰伏的龙,松而不弛地缠绕在她腰间,既是身份的象征,也是规则的延伸。她的脸庞依旧如同覆盖着千年不化的冰雪,寻不到任何情绪的涟漪,但那双深邃如同亘古星空、仿佛能映照出世间一切罪恶的眼眸,此刻正清晰地、带着某种专注,牢牢地锁定在星暝身上。
被这样一双能洞悉灵魂本质的眼睛盯着,星暝感觉像是被放在了阎魔的审判镜前,从里到外都被看得通透。他几乎是求生本能瞬间启动,脸上立刻堆起混合着恭敬、歉意和一点点可怜兮兮的笑容,语气也变得极其诚恳:
“神荼大人!您……您怎么亲自移步过来了!这真是让我惶恐不已!那个……关于我这次不小心,呃,误入了地狱标明‘游客止步’的区域,还可能……可能无意间触发了某些年久失修的传送门,在地狱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转的事,我进行了深刻又沉痛的反省!真的!请您务必看在我是无心之失、且如今手无缚鸡之力、绝对没有造成任何财物损失和人员伤亡的份上,千万高抬贵手,网开一面!我以……以我未来的工资担保,绝对下不为例!您看看我现在这弱不禁风的样子,别说十八层地狱的酷刑了,就是普通的禁闭室我估计都熬不过三天啊……” 他一边说着,一边偷偷用眼角余光观察神荼郁垒的反应,希望能用这番声情并茂的“忏悔”打动对方那据说由规则铸就的心肠。
神荼郁垒静静地听完他这番毫无营养的求饶,脸上连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没有。她用那平铺直叙、仿佛在陈述客观事实般的声线回答道:“星暝,根据《非管辖区域通行暂行规定》,你此次未经许可,利用地狱基础设施进行非定向移动,并籍此进入‘畜生界’等管辖区域外的行为,已构成违规。”
星暝的心一下子沉了下去。
“然而,”她的话锋如同精确的铡刀般落下,却又带着转折,“根据能量轨迹回溯及,你所涉足的大部分区域,其行政管理权及安全维护责任方,并非我厅直辖。且全程监测未发现你有破坏环境、窃取机密、干扰秩序或主动攻击行为的记录。综合行为动机与客观后果,你的违规等级被判定为‘轻微’,尚未达到触发拘禁、劳役或惩戒的门槛。”
星暝眨了眨眼,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啊?您的意思是……不关我禁闭?也不罚我去帮彼岸花施肥?”
“我此次前来,首要任务是确认你的安危,并将你带离‘畜生界’——该区域生灵普遍具有对人类的强烈攻击性,对你而言危险系数过高。”神荼郁垒一丝不苟地解释道,目光依旧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星暝身上,“以你目前表现出的稳定性及肉身强度评估,在该区域长时间滞留,遭遇不测的可能性超过八成。”
这下星暝是真的惊讶了,嘴巴微微张开。这位以铁面无私、刻板严苛到能让最狡猾的狐妖都束手无策的鬼神长,居然会主动关心起他这个“前科累累”的家伙的人身安全?他试探着,带着点难以置信的语气问:“神荼大人……您这是……在担心我的安全?”
神荼郁垒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但她的回答却再次出乎星暝的意料:“星暝,根据《地狱功过评定与反馈机制》及相关条例,你曾在历史关键节点,以自身存在近乎彻底湮灭为代价,成功干预并阻止了世界层面规则结构的大规模崩坏事件。无论你当时的主观动机与决策过程如何,此行为的客观结果,对维持现世与诸多隐世位面的稳定性、避免不可逆的维度灾难方面,所做出的贡献之大,都不允许受到任何轻视。”
她略微停顿,似乎在检索更精确的表述:“依据惯例,若此等功绩由灵魂可被审判的普通人类个体完成,其累积的善业,足以直接使其灵魂获得超升天界乃至于获得其他更高级褒赏的资格。然而,你身为特殊的不死者,灵魂本质恒定,无法接受常规审判,亦无法进入轮回序列。地狱运行,赏罚分明。既然地狱无法以常规方式对你的功绩进行褒奖,那么,在你因故处于地狱管辖范围,或与地狱事务产生必要关联时,于规则允许的框架内,优先确保你的基本安全与合理权益不受侵害,便是应尽之义。”
星暝听得一愣一愣的,感觉自己像是参加了一场关于自己过往功过的严肃听证会。他当年那么做,更多的是被形势裹挟,夹杂着几分私心和不得已,从来没想过会得到什么“官方认证”和“地狱特殊关照”。他有些尴尬地挠了挠头,心里有点小得意,但又觉得这“待遇”来得有点突然:“原来……原来我当年还无意中干了这么一件值得记上一笔的事情呢……嘿嘿。那照您这说法,我现在是不是算地狱的‘特殊关照对象’了?有没有什么凭证或者信物之类的东西,方便我以后……呃,行走?” 他忍不住开始得寸进尺地幻想。
神荼郁垒毫不犹豫地用冰冷的现实打破了他的幻想:“理论上,你的存在在非敏感区域会得到一定的便利与保障。但根据过往记录,你的行为模式存在较高的不可预测性及引发混乱的倾向。因此,我的建议是:你在地狱的停留时间应受到关注,尤其需避免进入无秩序区域、高敏感功能区或任何可能引发不必要风险的地点。此建议旨在维持地狱秩序,同时降低你自身遭遇麻烦的概率。”
星暝脸上的笑容瞬间垮了下来:“这不还是变着法觉得我是个麻烦嘛……说好的特殊关照呢?”
“此非针对个人好恶。”神荼郁垒严谨地纠正道,“这是基于规则与你过往及当前状态,推导出的合理管理策略。核心目标是双重的:维护地狱整体秩序,以及降低你因能力不足而陷入困境的可能性。”
星暝叹了口气,决定换个战术。他捂住胸口,做出一副心碎欲绝、深受打击的表情,语气也变得哀怨起来:“唉,神荼大人,您这话说得可真让人寒心。明明说着要回报我的那点微末功劳,可实际行动起来却处处是限制,感觉就像是被防备着一样。我这心里啊,真是凉透了。您要是不做点什么实实在在的事情来证明地狱的‘诚意’,那我恐怕真的只能带着这颗冰冷的心,灰溜溜地回去了。这要是让外面那些闲得发慌的家伙知道,鼎鼎大名的是非曲直厅居然对一位曾经……呃,出过力的老熟人如此……见外,恐怕对贵方的风评也不太好吧?” 他一边说,一边偷偷观察神荼郁垒的反应,希望能从那张冰山脸上找到一丝松动的痕迹。
神荼郁垒沉默地注视着他,那眼神仿佛在说:“你的表演浮夸且缺乏逻辑支撑。”
星暝见装可怜效果似乎不大,便决定趁热打铁,先把最关心的正事办了。他清了清嗓子,换上稍微正经一点的语气:“好吧好吧,神荼大人,我们说正事。我这次来地狱,除了不小心迷路之外,其实是想向您打听两个人……两个血族灵魂的下落。他们名叫维奥莱特·斯卡雷特和塞莉丝·斯卡雷特,您知不知道他们是否来到了地狱?如果来了,现在情况如何?是否安好?”
神荼郁垒几乎没有任何停顿,直接回答道:“此问题涉及灵魂管理信息及跨辖区事务细节,根据相关规定,该类信息无权向外部无关人员透露。”
星暝立刻抓住了她话里的“把柄”,开始发挥他胡搅蛮缠的功力:“你看你看!刚才还口口声声说要关照,现在就分分钟变成了‘无关人员’!连这点基本信息都不肯透露!这难道不是名不副实吗?这难道不是违背了地狱‘赏罚分明’的承诺了吗?我这心啊,刚才只是凉,现在简直是结冰了!” 他一边说,一边做出痛心疾首的样子,仿佛受到了天大的委屈。
神荼郁垒依然坚守着程序底线:“信息保密条例与功绩反馈机制分属不同范畴,适用条件与范围有明确界定,并行不悖。你的功绩保障你在规则框架内的基本安全,但此保障无法自动提升你的信息相关权限。”
星暝继续他的歪理邪说,试图把水搅浑:“规矩是定下来的,但执行总有点灵活性嘛!我又不是要窥探什么核心机密,只是想打听两个朋友的下落,想知道他们是否安好,这完全是人之常情,怎么能算逾越权限呢?这分明是地狱展现其‘鬼’情味,提升对外形象的大好机会!再说了,我那点功劳虽然不大,但连这点通融都没有,以后谁还愿意在关键时刻为维护……那个,平衡做贡献啊?这太打击积极性了!”
在一番令人头疼的、近乎胡搅蛮缠的“逻辑”攻防战后,神荼郁垒似乎是为了尽快终结这场低效且无意义的对话,最终还是透露了一些无关紧要信息:“根据灵魂流转的一般性原则及辖区归属判定,此类灵魂的接引、审判、安置及后续管理事宜,原则上由该地区对应的、具备管辖权的相关管理机构负责。我目前并无权限直接查询或干涉相关地区的内部事务流程。”
得到这个不算答案但至少指明了方向的答复,星暝知道再纠缠下去也不会得到更具体的信息了。他眼珠一转,又换了个方向,试探着问:“那……另一个事,算是我的个人不情之请。关于宫出口瑞灵,她现在还被关在八寒地狱吧?我知道她罪孽深重,但…有没有可能,通过什么方法……‘引导’她偏执的精神状态?或者,至少减轻一些她的刑罚?哪怕只是让她换到一个环境稍好一点的囚室?甚至……有没有特赦或者假释的渺茫可能性?” 他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神荼郁垒的反应。
这次,神荼郁垒的回答更是斩钉截铁,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绝无可能。目标宫出口瑞灵,曾多次策划并实施大规模地狱暴动,严重破坏管制区域秩序,攻击执法人员,其行为危险性评估始终处于最高级别。根据相关条例,此类罪魂必须被永久性隔离关押于最高警戒设施内,以确保地狱整体及其他关联区域的安全稳定。目前不存在任何‘引导’、‘减刑’或‘释放’的可能性。此为核心安全底线,不容逾越。”
星暝撇撇嘴,故意用极其失望和略带嘲讽的语气说道:“唉,看来我这‘特殊关照对象’的面子是一点用都没有啊。这点‘回报’听起来好听,实际落实起来却是镜花水月。还是说……这只是神荼大人您在执行规则时,对我格外‘严格’呢?” 他试图用激将法。
神荼郁垒丝毫不为所动,如同最坚固的结界,立刻开始进行反驳:“星暝,你的过往记录,依据条例,可在特定场景下为你提供有限的便利,但此权益不能无限扩展,更不能凌驾于维系是非曲直厅存在的基础规则之上,尤其是涉及高危罪魂管理此类关乎多元安全的绝对核心事项。相关规定明确指出……”
“停停停!打住!”星暝赶紧举起双手做投降状,感觉再听下去自己的脑袋就要被这些无穷无尽的条款和规定塞满并宕机了,“好了好了,神荼大人,我明白了!是我不对,不该提出这些不合规矩的非分要求。是我僭越了。” 他算是彻底认清了现实,跟这位规则化身讲道理(或者说讲歪理)完全是自取其辱,效率低下且极度消耗心神。他决定放弃无谓的纠缠,还是早点离开这个规矩多如牛毛、连空气都充满条条框框的地方为妙,“既然如此,那我就不多打扰您执行公务了,这就告辞。”
神荼郁垒微微颔首,算是接受了他的辞行,随即对旁边的庭渡久侘歌下达指令:“庭渡,护送他离开地狱管辖范围,确保其安全抵达常规区域。”
“是!鬼神长大人!保证完成任务!”庭渡久侘歌立刻挺直腰板,像接受军令一样大声回应,脸上恢复了工作时那副认真的表情。
跟着庭渡久侘歌再次踏上“征途”,这次她似乎稍微靠谱了一点,总算有惊无险地从地狱逃出生天。周围的景象逐渐从地狱那常见的暗红与昏黄色调,转变为更富有生机的颜色。当带着泥土和草木清香的、熟悉的空气涌入鼻腔,看到上方那标志性的、如同擎天巨柱般的妖怪之山山脉轮廓,以及山间奔腾的瀑布时,星暝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这个地狱口岸的出口,竟然能通往妖怪之山的地界!
“咦?这个口岸是连通妖怪之山的?”星暝有些意外地看向庭渡。
“是呀!因为那个口岸实际上就在三途河边上,不过更常见的路径是从妖怪之山穿过中有之道,也实际上便能到达三途川了。”庭渡久侘歌显得有些得意,她指着不远处山坡上一座看起来十分朴素、甚至有些简陋的、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走的木屋,“你看,那边就是我在现世的落脚点。我平时不怎么喜欢待在地狱那边,那边气氛太压抑了,连怨灵都不怎么笑。还是这里好,空气清新,视野开阔,还能顺便听听同胞们(指鸡)的歌声,当然要是能改善他们作为食物的处境就更好了……”她短暂萎靡了一下后,很快恢复了精神,热情地介绍道,“星暝先生,以后你要是再在地狱那边遇到什么麻烦——当然,前提是不能是主动惹是生非的那种——或者需要人带路什么的,可以来这里找我!虽然我不保证每次都能在场,也不能保证立刻找到正确的路……”她最后不好意思地小声补充了一句。
星暝看着那间仿佛隐居者住所的小木屋,又看了看眼前这位笑容灿烂的少女,点了点头,语气带着几分真诚的感谢和几分无奈:“好的,多谢你了,庭渡小姐。你的好意我心领了。”心里却暗自下定决心,除非是山穷水尽、走投无路,否则绝不想再来体验这地狱一日游,更不想麻烦这位记性不佳、方向感约等于无的“热心”向导。他默默地将“庭渡久侘歌的小木屋”标记为“非必要不靠近”的地点。
……
在博丽神社又休养了一段时间后,星暝越来越难以忍受眼下这种“龙游浅水遭虾戏”的憋屈状态。以往那些他随手一个照面就能打发走的小妖怪,现在都敢凑到他面前龇牙咧嘴。虽然凭借经验和星焰她们的庇护不至于真的受伤,但这种熟人面前的无力感和落差感让他心里非常不是滋味。他终于下定了决心,再次主动找到了那个总是神出鬼没的间隙妖怪。
“紫,送我回红魔馆那边吧,我告诉过你位置了。”星暝找到正在神社屋顶悠闲品茶、眺望云海的八云紫,直接说明了来意,“反正这边……暂时没什么需要我操心的事情了。我有些……私事需要回去处理。”他含糊地解释道,不想透露太多。
八云紫轻轻瞥了他一眼,没有多问,只是挥了挥手中的折扇。一道隙间便无声无息地在星暝面前展开:“想去便去吧,咱会帮你解决这边的事情的。不过,小星暝,到了那边可要自己多留个心眼。虽说以你现在这副模样,除了你的敌人,想必也没多少人会特意来找你麻烦……”她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弧度,“但请放心,无论你身在何处,身处何境,总会有一双‘眼睛’,在你看不见的暗处,‘温柔’地‘注视’着你的。毕竟,放任一个状态不稳定的家伙独自在外,总是让人放心不下呢,你说是不是?”
星暝听得后背窜起一股凉气,这听起来哪里是保证,分明是赤裸裸的监视和威胁!还没等他出言抗议,紫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么无关紧要的小事,用扇子轻轻掩住嘴角,补充道:“哦,对了,差点忘了告诉你。据某些不可靠的小道消息流传,某只嗅觉异常敏锐、对某些特定‘气味’格外执着的小蝙蝠,似乎已经隐约察觉到了一些……微妙的‘异动’呢。嗯……真是耐人寻味,不是吗?”她的话在星暝心中漾开层层不安的涟漪。小蝙蝠?是指伊莉雅吗?还是……别的什么?
带着满腹的疑虑、一丝不安和几分对未来的茫然,星暝踏入了那令人不适的隙间。熟悉的感觉过后,他发现自己已经站在了红魔馆附近那片熟悉的、带着淡淡雾霭的林地边缘。
他刚站稳脚步,还没来得及整理一下有些凌乱的衣袍,就听到一阵极其尖锐的、仿佛撕裂空气的破空声由远及近,速度惊人。他下意识地抬头望去,只见一个娇小的、背后张开着宽大蝠翼的身影,正以近乎失控的速度朝他这边俯冲而来,然后在他面前不到三尺的地方猛地刹住,强大的气流吹得星暝衣袂翻飞,险些站立不稳。
来者正是伊莉雅·斯卡雷特,红魔馆如今的主人。只是她此刻的模样让星暝心中微微一沉。她看起来比星暝记忆中要憔悴许多,眼底下有着明显的、连吸血鬼体质都难以完全消除的青黑色阴影。星暝心里暗自诧异:吸血鬼也会因为失眠而影响状态吗?还是说……红魔馆或者她自身,发生了什么他不知道的变故?
伊莉雅看到真的是星暝活生生地站在眼前,那双如同最纯净红宝石般的眼睛瞬间迸发出难以置信的惊喜光芒,脸上控制不住地流露出激动和如释重负的神情,身体下意识地就要往前扑,似乎想确认这不是幻觉。但就在她的指尖即将触碰到星暝衣袖的前一刻,她像是突然被某种无形的戒律击中,硬生生地止住了扑过去的冲动,有些慌乱地后退了半步,白皙的脸颊飞起两抹不太自然的红晕。她假装咳嗽了两声,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稳重,符合一族之长的身份,但那微微颤抖的尾音还是出卖了她内心的不平静:“咳……叔…叔父,您……您终于回来了。”
不知是刚才八云紫那番话带来的刺激,还是眼前伊莉雅这副强装镇定的模样让他觉得有些好笑,又或者是想打破这莫名有些僵硬的气氛,星暝脑子一抽,一句完全没过脑子的话脱口而出:“不要叫我叔父!叫我管家大人!” 这话一说出来,带着一股莫名的、中二病发作般的强调语气。
话一出口,不仅伊莉雅彻底愣住了,微微张着小嘴,一脸呆滞地看着他,连星暝自己也瞬间石化,恨不得当场找个地缝钻进去。天哪!他刚才说了什么蠢话!一定是神社住的太久,影响了他的智商!
伊莉雅眨了眨眼睛,看着星暝那副罕见的、带着点滑稽的强装严肃的表情,居然真的信以为真,或者说,她习惯了遵循星暝的建议。她犹豫了一下,用带着点试探和怯生生的声音,小心翼翼地开口道:“管……管家大人?”
这一声称呼如同一盆冰水,瞬间浇灭了星暝那点莫名其妙的中二之魂,让他一个激灵彻底清醒过来。他立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切换回最标准、最无可挑剔的管家模式,挺直腰板,右手迅速抚上左胸,行了一个一丝不苟、仿佛用尺子量过的鞠躬礼,脸上挂起了公式化的、温和却带着明确距离感的微笑,语气恭敬而疏离:“万分抱歉,大小姐。刚才只是……一个不合时宜、有失体统的拙劣玩笑,请您千万不要放在心上,更无需当真。属下依旧是您最忠诚的管家,星暝。方才的失态,恳请您原谅。”
伊莉雅眼中刚刚因为那声不同寻常的称呼而燃起的一丝微小光亮,瞬间熄灭殆尽。她轻轻地、几乎不可闻地“哦”了一声,低下头,长长的睫毛垂下来,遮住了眼底的情绪,用更轻的声音回答:“我知道了……星暝……管家。” 她其实多么渴望,他们之间能少一些这种身份分明、刻意划清界限的距离感,能够像真正的亲人……或者至少是更亲密的朋友那样相处。
回到那座依旧显得有些空旷冷清的红魔馆,星暝惊讶地发现,小恶魔4号居然已经先他一步回来了,发现星暝进来,她以最快的速度立刻飞过来,叽叽喳喳地开始汇报情况,从她当初如何凭借“聪明才智”和“三寸不烂之舌”从梦子大人的盘问下“安全脱身”,到自己如何如何被“魔界的无趣生活”所困扰,再到自己如何凭借智慧说服了神绮大人让自己回到红魔馆“辅佐”星暝,讲个不停。
也从其他几位相对稳重的仆役和小恶魔4号零碎的、带有夸张成分的描述中,星暝才拼凑出他失踪那段时间里红魔馆发生的事。原来,在他和小恶魔4号长时间杳无音讯之后,伊莉雅差点急疯了。她完全失去了平日努力维持的沉稳,好几次不顾其他人的极力劝阻,执意要亲自离开红魔馆,动用一切力量去寻找他们。如果不是众人拼死拦着,晓之以理动之以情(据说还有一次发生了冲突),她恐怕真的会不管不顾地就这么离开红魔馆。即便后来被众人劝住,她也一直处于极度的担忧和焦虑之中,经常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寂静无声的宴会厅的主位上,抱着膝盖发呆,一坐就是大半天,对什么都提不起兴趣。
星暝静静地听着,他这才想起,自己被露米娅囚禁在山洞里的那段时间,完全与外界隔绝,后来又直接回到了东国,竟然一直没找到合适的机会,或者说是下意识地忽略了,应该想办法给伊莉雅传递一个报平安的信息。让她如此担惊受怕,实在是自己的疏忽和不该。
这股愧疚感促使他整理了一下心情和衣物,亲自去往伊莉雅的房间,为她长时间的失联和让对方担忧,郑重其事地、正式地表达了歉意。
伊莉雅显然没料到星暝会为这件事特意、如此正式地前来道歉,显得有些手足无措,甚至有些慌乱:“没、没关系的,星暝管家。”她连忙从书桌后站起身,有些笨拙地摆手,“您……您能平安无事地回来,就是最好的消息了。我……我没关系的。”她嘴上说着原谅,努力想挤出一个表示不在意的笑容,但那笑容却显得异常勉强。而她眼神深处那抹挥之不去的失落,反而因为星暝这种过于郑重其事的道歉而更加浓郁了。因为她清晰地意识到,星暝的这种礼貌和郑重,恰恰说明了他始终牢牢地将自己定位在“下属”和“管家”的身份上,而不是她所渴望的、可以共享担忧、彼此依赖的、更亲密的存在。
然而,让星暝更加没有预料到,也更具冲击性的是,就在他回到红魔馆后不久,两位完全出乎他意料的客人,同时造访了这座位于迷雾与传说之中的洋馆。
第一位是魅魔。她还是那副老样子,大大咧咧、毫无预兆地直接出现在红魔馆那扇沉重的大门前,仿佛回自己家一样自然。当守门的血族紧张地通报,并引她进入主厅后,她对着迎上来的星暝,用一种理所当然的语气宣称自己是“斯卡雷特家族历史悠久、关系过硬的老朋友”。当星暝皱着眉,带着疑惑问她是怎么精准找到这个相对隐秘的红魔馆位置时,她只是不屑地嗤笑一声,用拇指指了指自己,语气带着毫不掩饰的优越感:“用魔法,笨蛋。至于具体是什么魔法?哼哼,以你现在这点可怜的魔力感,就算我掰开揉碎了讲给你听,你也理解不了其中的精妙之万一。”
第二位客人的到来,则让星暝在惊讶之余,更多了几分不解和凝重。那是脸上明显带着复杂情绪、眉宇间笼罩着一层挥之不去的阴郁与不悦的胡桃。直到看见胡桃,星暝这才恍然意识到,自己原先回到东国也有一段时间了,却似乎一直没见到这位理论上应该出现、至少该露个面的吸血鬼少女。虽然之前各种事情纷至沓来,让他无暇他顾,但此刻细想起来,这确实不太正常。
星暝压下心中翻涌的疑问,暂时以红魔馆管家——而非她们旧识——的身份,秉持着无可挑剔的礼仪,将这两位风格迥异却都来历不凡的“客人”招待进会客室。馆内几个资历较老、经历过斯卡雷特家族变迁的成员认出了胡桃,纷纷露出惊愕的表情,彼此交换着眼神,小声地、敬畏地议论着这位早已离开家族多年的成员的突然回归。
趁着有人去通知伊莉雅,会客室里暂时只有他们三人的空隙,星暝悄悄朝坐在对面、正悠闲地打量着室内装饰的魅魔使了个眼色,用眼神无声地询问:“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和她一起过来?或者说,你们约好的?”
魅魔的传音立刻在他脑中响起,带着她一贯的、看热闹不嫌事大的戏谑语调:“别用那种眼神看我。我可没那么多闲工夫掺和别人的家事。只是顺路捎上一程,觉得可能有好戏看。至于她为什么来?这种麻烦事,还是留给你这个现任管家自己去搞清楚吧。”
很快,伊莉雅闻讯赶来了会客室。当她看到坐在那里的胡桃时,明显愣了一下,脸上闪过一丝茫然。直到旁边一位跟随家族多年的血族上前,在她耳边低声提醒了几句,她才反应过来,眼前这位气质忧郁、面容莫名熟悉的女性,正是记载中那位在许多年前,因为某些原因,主动离开了斯卡雷特家族的长辈。伊莉雅立刻收敛了脸上的随意,表现出十足的尊敬,微微躬身,行了一个标准的晚辈礼,语气带着些许不确定和试探:“您就是……胡桃……阿姨?”她有些不确定该如何称呼这位关系略显尴尬的长辈。
胡桃看着伊莉雅,那双曾经充满活力的眼眸此刻显得黯淡无光,眼神复杂地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仿佛在透过她寻找某个熟悉的影子。她点了点头,语气带着一种刻意保持的疏远和一丝深埋的苦涩:“不会错的……这种感觉……你肯定是那个人的子嗣……”她顿了顿,微微偏过头,声音低沉下去,“您现在是斯卡雷特家族的族长,不必对我这样一个……当年选择了背弃家族、独自离开的叛逃者如此礼敬。假若您和红魔馆愿意不计前嫌,收留我,给我一个暂且栖身的角落,于我而言,已经是远超预期的恩赐了。我不敢再有更多奢求。”
伊莉雅虽然对胡桃口中“叛逃”的具体缘由充满好奇,也敏锐地感觉到她话语中沉重的情绪,但她自然不会拒绝这位家族长辈的回归请求,尤其是在如今人手稀缺、家族凋零的境况下。更何况,如今的红魔馆确实空荡得厉害,很多华丽的房间都空置着,缺乏人气。
“您千万不要这么说,胡桃……女士。”伊莉雅选择了比较中性且尊敬的称呼,试图安抚对方,“红魔馆永远是斯卡雷特家族成员的家。您能回来,我们感到由衷的高兴。请您把这里当作自己的家,安心住下就好,无需有任何负担。”
后续为胡桃安排房间、准备日常用品等事宜,自然落在了星暝的肩上。他亲自带着胡桃,来到了暂时分配给她的、一个相对安静、视野开阔的房间。
关上厚重的、雕刻着蝙蝠纹路的木门,将走廊外的喧嚣隔绝,星暝看着正默默走到窗边、眺望着窗外森林的胡桃,终于找到了机会,问出了盘桓在心中许久的疑惑:“胡桃,这里没有其他人。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你怎么会突然选择在这个时间点回来?是打算长住吗?”他观察着胡桃的反应,小心翼翼地补充了一句,“而且……你不需要回梦幻馆了吗?幽香那边……”
胡桃背对着星暝的身体僵硬了一下,她放在窗台上的手微微收紧,但并没有回头,声音有些飘忽,带着明显的回避:“嗯……就是……在那边待得有些久了,想……换个环境,透透气。梦幻馆那边……一切都好,幽香大人她……也一切都好。”
星暝皱起眉头,走到她身侧,看着她那明显在强装镇定的侧脸:“胡桃,看着我。我们认识的时间不算短了,你心里有事,瞒不过我的。告诉我实话,究竟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和维奥莱特的事情有关?还是……和斯卡雷特目前的处境有关?”他仔细观察着胡桃的表情,注意到先前他说出“幽香”时,她的睫毛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试探着,轻声问道:“或者……是和幽香小姐有关?”
听到“幽香”这个名字被再次提及,胡桃的身体猛地一震。她立刻转过头,想要反驳或者说些什么,但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没能发出任何声音。过了许久,久到星暝准备放弃追问时,她才用极轻的声音挤出了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我已经……彻底离开梦幻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