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晏离京的第三日,京城便下起了入冬后的第一场雪。细碎的雪沫子飘落在青石板路上,很快积起薄薄一层,将平日里车水马龙的街道衬得几分清冷。可这清冷之下,一股暗流正悄然涌动,随着崔氏一党的动作,逐渐掀起惊涛骇浪。
苏清欢坐在永宁侯府的书房里,指尖捏着一封来自江南的书信,眉头微蹙。信是沈家商队的管事写的,字里行间满是无奈——《民生医要》首批刊印的五千册,在运抵苏州府时,被当地知府以“书中所载防疫、接生之法怪诞不经,恐误导百姓”为由,全部扣在了府衙库房,任凭管事好说歹说,对方要么避而不见,要么便暗示需“孝敬”五百两银子的“通路费”,才肯放行。
“苏州知府是崔家的远房表亲,去年崔相过生日,他还特意送了一尊和田玉佛。”一旁的青黛捧着暖炉,轻声提醒,“不止苏州,方才兵部的人来报,运往东胜州、青州的书籍,也都被当地官府以各种理由刁难,要么说纸张粗劣,要么说内容‘有违古法’,根本不肯接收。”
苏清欢将书信放在案上,指尖轻轻敲击着桌面。谢晏离京前,便曾提醒过她,崔氏一党定会趁他不在,对《民生医要》的推广下手——这本书若是顺利普及,不仅能稳固她在民间的声望,更能让医学馆、惠民药局的名声彻底打响,这是崔家绝不愿看到的。
“我早料到他们会来这一手。”苏清欢抬眸,眼中没有半分慌乱,反而带着几分早有准备的冷静,“传我的话,第一,即刻入宫求见陛下,就说《民生医要》推广受阻,恳请陛下下一道旨意,命各州府务必配合书籍分发,若有推诿刁难者,许我直接上奏弹劾。”
“是。”青黛连忙记下。
“第二,”苏清欢继续道,“让沈家商队即刻改变路线,绕过各州府衙,直接将书籍运到咱们沈家在各地的分号。你去拟一份名单,标注出各州府中与沈家有旧、或是素来开明的乡绅,还有已经设立惠民药局的县城,让分号的人带着书籍,亲自登门拜访,拜托他们帮忙发放。告诉他们,凡参与发放者,医学馆日后可为其家人免费诊治,惠民药局也会优先供应药材。”
青黛眼睛一亮:“姑娘这招好!沈家商队遍布天下,绕开官府直接对接民间,崔家就算想拦,也拦不住!”
“光这样还不够。”苏清欢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崔家要的是让这本书‘胎死腹中’,我偏要让它传遍京城,甚至传遍天下。你再去一趟《京都新报》的报馆,找到李主编,就说我要在报上连载《民生医要》的精华内容——先从‘冬日防疫’‘小儿常见病症诊治’这两部分开始,每日刊登两页,再附上几则百姓用书中法子治好病的案例,让百姓自己看到这本书的用处。”
《京都新报》是去年谢家暗中出资创办的民间小报,起初只是刊登些市井趣闻、诗词歌赋,后来因报道真实、内容鲜活,在京城百姓中颇受欢迎。如今用来宣传《民生医要》,再好不过。
青黛领命而去,不过半日,女帝的旨意便传遍了六部——“《民生医要》乃苏医官心血之作,惠及万民,各州府需全力配合分发,不得推诿。若有违者,严惩不贷。”与此同时,沈家商队的马车改道而行,避开了各州府的关卡,将一捆捆书籍运往各地分号;《京都新报》上,《民生医要》的连载也如期登出,市井间,百姓们争相传阅,不少人看到“用艾草熏屋可防瘟疫”“小儿发烧可用柴胡煮水退烧”等法子,都纷纷记在心里,那些原本抵制书籍的州府官员,见舆论汹汹,又有圣旨压着,也不敢再明目张胆刁难,只能不情不愿地放行。
《民生医要》的推广虽遇波折,却终究稳步推进。可苏清欢知道,这只是崔家的第一招,更狠的还在后面。
果然,不过十日,太医院便出了乱子。
那日清晨,苏清欢刚到医学馆,便见赵诚匆匆跑来,脸色难看:“苏医官,不好了!王太医联合了三个御史,今早递了弹劾奏折,说您‘任用私人,把持太医院’,还说咱们医学馆‘耗费国帑,收效甚微’,要求陛下撤了您的职,关闭医学馆!”
苏清欢握着药杵的手顿了顿,随即继续研磨药材,语气平静:“我知道了。他们说我任用私人,指的是你和秀莲吧?说医学馆耗费国帑,无非是觉得咱们花钱多,却没出什么‘看得见’的成果。”
“可这根本是胡说!”赵诚急得脸红脖子粗,“咱们医学馆的学员,上个月在城外义诊,治好了三百多个百姓!秀莲姑娘改良的接生法,已经让京城的难产率降了三成!还有账目,每一笔支出都记得清清楚楚,哪里浪费国帑了?”
“急什么,”苏清欢将研磨好的药材过筛,动作有条不紊,“他们要弹劾,总得拿出证据。既然拿不出,那咱们就把证据摆出来,让所有人都看看。”
当日午后,苏清欢带着一叠厚厚的卷宗,再次走进了长信宫。她没有为自己辩解一句,只是将卷宗放在御案上,一一展开:
第一卷,是赵诚、孙秀莲及医学馆其他几位核心医官的考核成绩——太医院每月的医术考核,赵诚连续三月位列第一,孙秀莲在妇科、儿科的考核中,成绩远超太医院的老医官;后面附着的,是数十份患者的感谢信,有京城百姓,也有宫中嫔妃,字里行间都是对赵诚、孙秀莲医术的认可。
第二卷,是医学馆的详细账目——从药材采购、学员膳食,到医馆修缮、防疫药包的制备,每一笔支出都有凭证,每一两银子的去向都写得明明白白。旁边还放着一份清单,记录着医学馆自开办以来的“成果”:培养学员两百余人,其中五十人已分配到各地惠民药局;改良医术六项,编写医书三本;组织义诊十余次,诊治百姓逾千人;制备防疫药包三万余个,已送往北疆及各州县。
“陛下,”苏清欢躬身行礼,语气从容,“臣任用赵诚、孙秀莲等人,并非因私人情谊,而是因其医术精湛、实绩突出。医学馆的每一分国帑,都用在了实处,若说‘收效甚微’,臣不敢苟同。这些卷宗,臣愿公之于众,让百官百姓一同查验。”
女帝翻看着卷宗,眉头渐渐舒展。王太医等人的弹劾,她本就半信半疑,如今见苏清欢拿出如此详实的证据,心中便有了定论。她将卷宗合上,对高显道:“把这些卷宗送到吏部、户部,再抄录一份,挂在宫门之外,让所有人都看看,苏医官到底有没有‘把持太医院’,医学馆到底有没有‘耗费国帑’。”
旨意一下,王太医和那几位御史顿时哑口无言。宫门之外,百姓们围在卷宗前,看着赵诚、孙秀莲的功绩,看着医学馆的账目,再想起《京都新报》上连载的《民生医要》,纷纷议论起来:“原来苏医官是被冤枉的!赵医官我认识,上次我娘的咳嗽,就是他治好的!”“医学馆这么有用,怎么能关?那些御史怕不是收了好处吧?”
舆论瞬间反转,弹劾之事不了了之。王太医在太医院里丢尽了脸面,闭门不出,崔氏一党的第一次正面进攻,以失败告终。
可苏清欢没有丝毫放松。她知道,崔家不会善罢甘休,他们接下来的招数,只会更阴、更狠。
果然,半月后的一个清晨,安平医馆刚开门,便涌来了一群人。为首的是个穿着粗布衣裳的妇人,一进门就跪在地上嚎啕大哭,嘴里喊着:“杀人了!安平医馆用活人试药,害死了我的丈夫!求京兆尹大人为我做主啊!”
妇人身后,跟着几个膀大腰圆的汉子,也跟着起哄:“对!我听说了,这医馆里的大夫都是些野路子,动不动就给人开膛破肚,好多人进去了就没出来!”“还有那什么‘手术’,根本就是邪术,我邻居家的小子,就是做了手术后,没几天就死了!”
一时间,医馆门口围满了看热闹的百姓,议论声、指责声此起彼伏。孙秀莲正在给病人诊脉,听到动静连忙出来,试图解释,可那妇人哭得更凶,汉子们也越发激动,甚至要冲进去砸东西。
消息很快传到了侯府。苏清欢正在整理崔家的罪证,闻言脸色一沉:“用活人试药?手术害死人?这谣言编得倒是有鼻子有眼。青黛,去查,查清楚那妇人的身份,还有她身后的人是谁。”
青黛领命,动用了侯府的暗卫,不过两个时辰,便查明了真相——那妇人本是城外的寡妇,丈夫上个月病死了,崔家的管家给了她五十两银子,让她来医馆闹事,编造“活人试药”的谣言;至于那几个汉子,都是京城有名的地痞无赖,也是崔家花钱雇来的。
“果然是崔家干的。”苏清欢将手中的纸条捏紧,指节泛白,“他们明的斗不过,就来暗的,想用谣言毁了安平医馆的声誉。医馆若是倒了,医学馆、《民生医要》的推广,都会受到影响。”
她当即让人去京兆尹衙门,将暗卫查到的证据——崔家管家给妇人银子的凭证、地痞无赖的供词,一并交了上去。京兆尹本就不敢得罪谢家,见证据确凿,立刻派人将那妇人及汉子们抓了起来,当众审案,澄清了谣言。
可谣言一旦传开,便如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尽管官府已辟谣,但市井间仍有不少人对安平医馆心存疑虑,连日来,医馆的病人少了大半,就连之前预约手术的患者,也纷纷取消了预约。
苏清欢站在医馆的窗前,看着空荡荡的大堂,眼中闪过一丝冷意。她一直以为,只要守住底线,做好自己的事,便能应对崔家的刁难,可如今看来,她错了。崔家要的是她彻底垮台,要的是谢家失势,这场暗战,根本没有“退一步海阔天空”的余地。
“姑娘,”青黛端着热茶进来,见她脸色不好,轻声道,“定国公派人来了,说想见您一面。”
苏清欢眼睛一亮。定国公是军方重臣,与谢家世代交好,也是少数能在女帝面前说上话的人。她连忙道:“快请。”
定国公年过花甲,须发皆白,却精神矍铄。他走进书房,开门见山:“苏丫头,崔家的手段,老夫都听说了。他们这是要赶尽杀绝啊!你再这么被动防御下去,迟早要被他们耗死。”
“国公爷说得是。”苏清欢点头,将一叠厚厚的卷宗递过去,“这是我近日收集的崔家罪证——江南盐运,崔家挪用公款三百万两;去年黄河决堤,他们克扣赈灾粮款,导致数千百姓饿死;还有朝中官员,有二十余人是通过崔家举荐入职,私下与崔家勾结,结党营私。”
定国公翻看着眼,脸色越来越沉:“好啊,好一个崔相!竟敢如此贪赃枉法,结党营私!丫头,这些证据虽多,却还不足以扳倒崔家。崔家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若想一击致命,还需更关键的证据——比如,他们与北疆突厥的联系。”
苏清欢心中一动。谢晏曾怀疑,北疆的疫情和突厥的南下,背后有人推波助澜,若能查到崔家与突厥勾结的证据,那便是谋逆大罪,任凭崔家权势再大,也无力回天。
“国公爷放心,”苏清欢语气坚定,“我已让暗卫暗中调查崔家与北疆的往来,相信用不了多久,便能找到证据。只是,还需国公爷在陛下面前多进言,让陛下对崔家多几分戒心。”
“这你放心。”定国公站起身,拍了拍她的肩膀,“老夫与谢家同气连枝,谢晏在北疆浴血奋战,老夫岂能让他在京城的家被人拆了?明日早朝,老夫便将崔家贪腐的部分罪证递上去,先敲敲陛下的警钟。”
定国公走后,苏清欢走到书架前,取下那枚玄铁令牌。令牌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光泽,仿佛在提醒她,这场暗战,她不能输。她将令牌紧紧握在手中,眼中闪过从未有过的锐利——崔家要战,那便战!她不仅要守住谢晏的后方,还要将崔家及其党羽,一并扳倒,为谢晏,为北疆的将士,扫清后顾之忧。
窗外的雪还在下,夜色渐深。永宁侯府的书房灯火通明,苏清欢伏案疾书,将崔家的罪证一一整理归类,每一笔都写得清晰有力。而在京城的另一处,崔府的书房里,崔相看着手中的密报,脸色阴沉如水,他对着身后的管家冷声道:“苏清欢倒是有几分本事,看来,得用最后一招了。”
一场无声的暗战,在风雪弥漫的京城里,彻底进入了白热化。一方步步紧逼,欲将对手置于死地;一方沉着应对,暗中布网,誓要反击到底。而这一切的胜负,不仅关乎苏清欢与谢晏的命运,更关乎着大晏王朝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