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城丧礼即将结束,肃穆悲伤的气氛依旧笼罩四野之时,一骑来自北铄的快马,打破了这份沉重的宁静。
来人身着铄军服饰,面容冷硬,他径直穿过人群,目光扫视,最后定格在姜玖璃身上,用生硬的大黎官话说道:“奉铁骊将军之命,将此物交予姜玖璃。” 说罢,他将一个沉重的、沾染着大片早已干涸发黑血迹的包袱,递了过来。
姜玖璃心中猛地一悸,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毒蛇般缠绕上来。她颤抖着伸出手,接过那个包袱。入手是冰冷而坚硬的触感,还有那浓郁得化不开的血腥气。
她缓缓打开包袱——里面,赫然是谢翎那身她再熟悉不过的、破损严重的明光铠!甲胄上刀痕箭孔遍布,尤其是胸前护心镜处,一个狰狞的破洞周围,浸染着大片暗褐色的血渍,几乎将原本银亮的铠甲染成了暗红!
姜玖璃如同被惊雷击中,身体剧烈一晃,几乎站立不稳。她不敢相信般,用颤抖的手指一遍又一遍地抚摸着那冰冷、染血的甲片,仿佛还能感受到主人曾经的体温。
她抬起头,看向那名铄国士兵,狠狠的扯住他的袖口,声音低哑得如同破碎的风箱:“他……死了,对吗?告诉我……他是不是……已经……”
那铄国士兵却像是根本没听到她的问话,面无表情地看了她一眼,又看了身后陆八手里抱着啼哭的婴儿,随即利落地转身上马,绝尘而去,没有留下只言片语。
最后的希望,仿佛随着这名士兵的离去而彻底碎裂。
姜玖璃将那片染血的铠甲紧紧抱在怀里,如同抱住世间最珍贵的宝物,又像是抱住了一块灼烧她心肺的寒冰。
她把脸深深埋进那冰冷而血腥的甲胄中,肩膀剧烈地颤抖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那是一种超越了哭泣的、无声的巨大的悲痛,如同海啸在她体内肆虐,几乎要将她的灵魂都撕裂。
陆八和元宝红着眼眶,一左一右默默地护在她身后,拳头攥得死紧,却不知该如何安慰。任何语言,在此刻这沉甸甸的、血淋淋的“证据”面前,都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参加完朝城所有阵亡将士的丧礼,姜玖璃换上了一身利落的劲装。
她将小红豆暂时托付给可靠的嬷嬷和婉娘照料,独自一人,带着那包谢翎染血的铠甲,策马来到了城郊那片苍松掩映的墓地。
这里,沉睡着谢舅舅、谢浔,还有她的六哥。她找到谢浔墓旁的空地,抽出背后的短锹,开始一言不发地挖掘。
泥土沾污了她的衣摆和双手,汗水沿着额角滑落,她却浑然不觉,只是机械地、固执地挖着,直到挖出一个深深的土坑。
她小心翼翼地将谢翎的铠甲放入坑中,如同进行一场最神圣的仪式。
然后,她亲手一捧一捧地将泥土覆盖上去,垒起一座新的坟茔。
最后,她将背上早已准备好的一块刻着“谢翎之墓”的木牌,郑重地立在了坟前。
做完这一切,她仿佛被抽空了所有力气,疲惫地倚着这座崭新的衣冠冢瘫坐下来。
“谢舅舅,谢浔,六哥……我是小玖,来看你们了……”她的声音带着浓浓的鼻音和无法化解的悲伤,“对不起……我没有护住谢翎……我把他……也给你们送来了……”泪混着汗滴落进泥土。
她取出随身携带的酒囊,倒了一杯酒,缓缓洒在谢翎的坟前。“你们在下面……会不会怪我?你们最疼我,也最舍不得怪我了,对不对?”她一边说着,泪水一边不受控制地滑落,指尖轻轻摩挲着木牌上“谢翎”两个字。
“谢浔,谢翎他……很好。他帮你,帮谢舅舅报仇了……他用你送他的弓箭,射穿了凛萧溯风的胸膛……他完成了振兴谢家军的夙愿……他做到了……”她的声音哽咽着,“我会替他……继续守护好谢家军,守护好大黎的……你们放心。”
她仰起头,努力不让更多的泪水落下,深吸了一口气,仿佛在对着天空诉说:“对了,告诉你们一个消息……小玖,有了一个女宝,她叫姜懿翎,忆翎……谢浔,你不许吃醋啊……”她试图用轻松的语气,却带出了更深的悲凉。
说到这里,积压的所有情绪仿佛终于找到了一个宣泄口,她再也抑制不住,将脸埋入膝间,失声痛哭起来。哭声在寂静的墓地里回荡,充满了失去至亲挚爱的无尽痛楚与孤寂。
不知过了多久,哭声渐渐止歇。她抬起头,用袖子狠狠擦干脸上的泪痕,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坚定。
“六哥,”她对着另一座坟墓低语,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甚至带着一丝凛冽的杀意,“我现在……要去黎昭了。去报仇雪恨!你们等着,我会风风光光地,将你们所有人的英灵,都迎回故土!”
她站起身,最后深深看了一眼这三座并排而立的坟墓,尤其是那座崭新的衣冠冢。然后,她毅然转身,翻身上马。
风拂过她的面颊,吹干了泪痕,也吹散了眼底最后的脆弱。前方,还有漫长的路要走,还有沉重的血债要讨,还有三十万忠于她的谢家军将士在等待。
她扬起马鞭,策马奔向远方。身影在苍茫的天地间,显得如此单薄,却又如此决绝,仿佛一柄即将出鞘、饮血的利剑。
朝城,姜玖璃将要去往校场整顿军队,便被一阵急促到撕裂空气的马蹄声悍然打破!
“让开!快让开!八百里加急!!” 一声嘶哑到极致的呐喊由远及近。只见一道黑色的身影如同旋风般冲入院落,马匹尚未停稳,马背上的人已经滚鞍落马,踉跄着几乎扑倒在地,正是留守黎昭中协助李沐白的小黑!
他浑身风尘仆仆,嘴唇干裂出血痕,脸色因极度疲惫和激动而呈现出不正常的潮红,胸口剧烈起伏,上气不接下气,看到迎出来的姜玖璃、元宝和陆八,来不及沉入朝城的悲伤中,他眼中爆发出急切的光芒,用尽全身力气嘶喊道:
“老大!起兵吧!”
这一声如同惊雷,炸得院内众人心神剧震!
“不可!” 元宝率先反应过来,他虽也悲痛,但尚存理智,急忙上前一步扶住摇摇欲坠的小黑,同时对姜玖璃疾声道:“老大!此时万万不可冲动起兵!您如今以何名目起兵?您根本无法向天下人证明自己就是已‘死去’多年的九公主!若贸然举事,名不正则言不顺,非但将士们心中难免存疑,无法用命,天下人更会视您为谋逆!是弑君篡位的乱臣贼子!届时将陷入万劫不复之地!”
小黑被元宝搀扶着,脸色苍白,眼眶却因连日悲愤和此刻的紧急局势而烧得通红。他剧烈地咳嗽了几声,目光却异常坚定地看向姜玖璃,声音虽虚弱,却字字如锤:“若是以‘清君侧’,杀奸臣呢?”
“什么?!” 姜玖璃心头猛地一跳,一步跨到俞墨面前,双手扶住他消瘦的肩膀,目光紧紧锁住他的眼睛,“小黑此言何意?”
俞墨反手用力抓住姜玖璃的手臂,因为激动,手指都在微微颤抖,他痛声道:“李沐白丞相!他……他囚禁了太子,挟天子以令群臣!”
他几乎是吼着说出后面的话:“老大!快出兵吧!李沐白他在京城独木难支,他……他快要撑不住了!他在等着您去!等着您用他这把最锋利的刀,去完成最后的一击!”
说着,俞墨用颤抖的手从贴身内袋中,掏出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模糊的纸条,郑重地递到姜玖璃手中。
姜玖璃展开纸条,上面只有一行熟悉的、带着从容气度的字迹——“以身入局,定能胜天半子。” 在纸条的末尾,还画着一个简单的、眯眼笑着的狐狸头像,那是他惯用的标记。
“以身……入局……” 姜玖璃喃喃地重复着这四个字,仿佛有千钧重担压在了她的心头。她瞬间明白了李沐白的全部计划——他将自己置于炭火之上,背负起“权奸”的万世骂名,成为众矢之的,只为给她这个真正的复仇者,铺就一条“正义之师”的坦途!
他这是在用他自己的名誉、性命乃至身后名,为她换取一个出师有名、能够凝聚人心的机会!
一股巨大的、混合着震惊、心痛、酸楚与无法言喻悸动的热流猛地冲上她的眼眶,让她眼前一阵发黑,身体控制不住地向后踉跄一步,几乎失去所有力气。
李沐白………竟为她……做到如此地步!
“出兵吧!老大!” 小黑挣扎着站稳,声音带着哭腔和无比的急切,“斳……李相可说了,您若是不以此名义即刻出兵,等到太子姜成钰的人缓过劲来,或是被他找到机会反咬一口,那可就逆风翻盘,万事皆休了!到时不仅李相性命难保,所有的人………都将在劫难逃啊!”
所有的犹豫、所有的顾虑,在这一刻被彻底粉碎。姜玖璃猛地闭上眼,再睁开时,眼底所有的软弱与彷徨都已褪去,取而代之的一片冰封。
她挺直了脊梁,如同风雪中傲然独立的青松。
“传令!击鼓!聚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