渔民的威胁如同悬顶之剑,逼得张伟不得不将渡江的计划提前。连续几个阴天之后,一个没有月亮的漆黑夜晚,成了他们唯一的机会。江风比往日更大,涛声轰鸣,掩盖了细微的声响,却也带来了更大的危险。
抉择
傍晚,残阳如血,将江水染成一片凄厉的橙红。张伟将所有人聚集在背风的岩石后面。篝火被严格管制,只有一小堆,用来加热所剩无几的、混合了草根和麸皮的糊糊。每个人的脸上都笼罩着沉重的阴影,他们知道,决定命运的时刻到了。
张伟没有废话,声音沙哑却清晰,压过江风的呼啸:“今晚,必须走。筏子只有两条,小的那条,最多载五人。大的那条,拼了命,能塞下七八个。”他顿了顿,目光扫过一张张或恐惧、或麻木、或带着最后一丝期盼的脸,“谁先走?”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火堆噼啪作响,和着江水的呜咽。
“我……我留下。”一个虚弱的声音响起,是吴杞郎中。他靠在岩石上,脸色蜡黄,连日劳累和心病交加,让他几乎站不稳。“我这把老骨头,过江也是累赘。我留下,还能照看一下走不了的人……或许,还能帮后来人指个路。”他努力想挤出一个笑容,却比哭还难看。
接着,几个受伤最重、年纪最大的屯民也默默低下了头。他们用沉默选择了留下。这是一种残酷的默契,用自我的牺牲,换取年轻人和孩子的一线生机。
“黑牛,石头,水生,还有你,你。”张伟快速点出四个身体最强壮、水性相对最好(至少敢扑腾几下)的汉子,“你们五个,坐小筏。任务是探路,不惜一切代价划到对岸,找到安全的登陆点,然后点火为号。看到火光,大筏再出发。”
被点到的四人,包括黑牛和石头,重重地点头,眼神决绝。这是敢死队,生还几率渺茫。
“大筏,”张伟的目光看向剩下的人,主要是几个半大的孩子、两个相对年轻些的妇人,以及徐元直。“徐先生,你带他们走。你识字,到了对岸,万一……万一我们过不去,你要带着他们活下去。”
徐元直浑身一颤,嘴唇哆嗦着,想说什么,最终只是红着眼圈,重重地点了点头。他知道,张伟把最重的担子,压在了他的肩上。
“我断后。”张伟最后说道,语气平淡,却不容置疑。他必须确保第一批人安全下水,并带领剩下的人,等待那可能永远不会出现的火光,或者,面对必然到来的追兵或死亡。
离别
没有时间悲伤,也没有资格告别。众人沉默地将最后一点能称之为“干粮”的东西分给即将出发的人。吴杞将他珍藏的、最后一点止血消炎的药粉,塞进黑牛和徐元直手里。几个被留下的老妇人,默默地将自己身上稍厚一点的破布片,披在即将登筏的孩子身上。
夜色彻底笼罩江面,风更大,浪更高。两条简陋得可怜的竹筏被推下水,在浪涛中剧烈摇晃,发出吱吱嘎嘎令人牙酸的声音。
“走!”张伟低吼一声,和几个留下的人一起,用力将小筏推向江心。
黑牛等人趴在低矮的筏子上,用削尖的木棍拼命划水。竹筏像一片落叶,瞬间被黑暗和波涛吞没,只能隐约听到他们声嘶力竭的呼喝声和风浪的咆哮。
张伟站在齐膝深的冰冷江水里,死死盯着小筏消失的方向,直到眼睛酸涩,再也看不到任何影子。他转身,沉默地帮着将大筏也推入水中,用藤蔓系在一块礁石上。然后,他走上岸,对剩下的十几个人(包括他自己)说:“等。”
等待
等待,是世间最残酷的煎熬。
人们蜷缩在冰冷的岩石后面,互相依偎着取暖,眼睛却一眨不眨地盯着漆黑的对岸。江风像刀子一样刮过,带走身体最后的热量。时间仿佛凝固了,每一息都漫长如年。
有人开始低声祈祷,有人抑制不住地小声啜泣,更多的人只是麻木地沉默着。吴杞郎中靠在那里,闭着眼睛,胸口微弱地起伏。张伟握着柴刀,站在最外围,像一尊石雕,感受着江水的腥气和死亡的逼近。他知道,如果天亮前对岸没有火光,或者渔民\/官兵先到,那便是他们的死期。
一个时辰,两个时辰……对岸依旧一片死寂,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咆哮的江水。
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一点点淹没每个人的心。连啜泣声都渐渐消失了,只剩下绝望的死寂。
微光
就在东方天际即将泛起一丝鱼肚白,所有人的心都沉入谷底时——
对岸!
一点微弱的、摇曳的火光,突然在极远的黑暗中跳动了一下!如同地狱中升起的星辰!
“光!有光!”一个眼尖的年轻人猛地跳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变调。
所有人都挣扎着爬起来,死死盯住那一点微光!它虽然微弱,却在无边的黑暗中,燃起了最后的希望!
“快!上筏!”张伟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他率先冲进冰冷的江水,和另外两个还有力气的汉子一起,奋力将系着大筏的藤蔓砍断。
徐元直手忙脚乱地将几个孩子和妇人推上摇晃的竹筏,自己也爬了上去。竹筏瞬间吃重,江水几乎漫过脚面。
“张小弟!快上来!”徐元直伸出手,焦急地喊道。
张伟却站在齐腰深的水里,用力将竹筏推向江心,吼道:“走!快走!别管我!记住火光的方向!拼命划!”
“你呢?!”徐元直目眦欲裂。
“我带剩下的人,找别的法子!”张伟吼道,浪花拍打在他脸上,“快走!再不走天亮了!”
徐元直看着张伟决绝的眼神,又看看筏子上惊恐的妇孺,一咬牙,抓起木棍,和其他人一起,发疯般地向对岸那点微光的方向划去。竹筏在波涛中剧烈颠簸,随时可能散架或倾覆。
张伟看着大筏歪歪扭扭地融入黑暗,转身,对留在岸上、包括吴杞在内的最后五六个人(都是老弱病残)惨然一笑:“对不住,把你们留下了。”
吴杞虚弱地摇摇头:“各有各的命……张小子,你……快走吧,找个地方藏起来……”
张伟没有回答。他搀扶起吴杞,对剩下的人说:“不能等死,往上游林子里撤!能活一个是一个!”
他最后望了一眼漆黑如墨的江面,那里,载着徐元直和孩子们的生之筏,正驶向未知的彼岸。而他和这几个被遗弃在死亡岸边的人,也将转身,逃入同样未知的、充满危险的丛林。
月夜渡江,生死两茫。 长江的波涛,吞噬了告别,也带走了微弱的希望。南下的路,在这一夜,被鲜血和泪水,彻底染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