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邦站在主营的望楼上,指甲深深掐进木栏里。望楼之下,士兵们三三两两地瘫坐在地上,手里攥着最后一把磨成粉的糙米,眼神空洞得像被掏空的陶罐。营外的炊烟已经连续三日没升起过了,只有西北风卷着枯草,在空地上打着旋,发出呜咽般的声响。
“主公,最后那点麦麸,刚才分完了。”副将刘泽低着头,声音哑得像被砂纸磨过,“后厨的水缸也见了底,弟兄们……开始喝马尿了。”
刘邦猛地转过身,披风扫过积灰的栏杆,露出袖口磨破的棉絮。他看着远处楚军的包围圈——那些黑色的帐篷像铁环一样箍在主营外围,连飞鸟都绕着走。三日前派去刺探的斥候至今没回来,想来是折在了半路上。
“不能等了。”他声音发紧,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今夜三更,全军突围。”
刘泽猛地抬头:“突围?可楚军把东、南、北三面都堵死了,只剩西面是断崖……”
“就走西面。”刘邦指向望楼西侧的地图,指尖重重戳在“鹰嘴崖”三个字上,“那里地势险,楚军布防最松,只要攀过崖壁,往西走五十里就是柳泉城——去年我在那儿囤过一批粮草,够撑半个月。”
“可鹰嘴崖……”刘泽咽了口唾沫,“那崖壁陡得像刀削,夜里攀崖,怕是要摔死一半人。”
“摔死也比饿死强。”刘邦从腰间解下佩剑,剑鞘上的金漆早已剥落,“留三千人守主营,插满旌旗当疑兵,天亮前不许撤。主力随我走,能攀多少是多少,到了柳泉城,我亲自给弟兄们分粮。”
三更的梆子声刚敲过,主营里突然亮起数十盏灯笼,东、南、北三面营门同时推开,影影绰绰的士兵举着戈矛来回走动,火把把帐篷映得通红——那是留兵在演“空城计”。
而西面,刘邦亲率的五千主力正猫着腰,在月光下摸向鹰嘴崖。崖壁上结着薄冰,士兵们用麻绳捆着彼此的腰,手里攥着嵌进石缝的铁钩,一步一滑地往上攀。寒风像刀子似的刮过脸,有人没抓稳,发出一声短促的惊呼,随即被身边的人死死拽住,绳索勒得咯吱作响。
“快!再快点!”刘邦在崖腰上低吼,他的手心被铁钩磨出了血,染红了石缝,“楚军要是发现了,一个都跑不了!”
话音刚落,崖顶突然亮起一串火把,像凭空长出的荆棘。
“他们在上面!”有士兵惊叫。
刘邦抬头,只见崖顶站着一排楚军,为首的将领举着长戟,月光照在他甲胄上,泛着冷光——是成皋守将英布。
“刘邦,别费力气了!”英布的声音顺着风飘下来,带着嘲弄,“柳泉城的粮草?上个月就被我军缴了,你以为还能留给你?”
刘邦的心猛地沉下去,像坠了块冰。他咬着牙吼:“杀上去!冲过崖顶就是活路!”
士兵们疯了似的往上爬,崖顶的楚军却早已搭起盾牌阵,滚石和箭雨劈头盖脸砸下来。有人被滚石砸中,惨叫着坠入崖底;有人被箭矢穿透肩膀,疼得松开铁钩,瞬间消失在黑暗里。
“主公!左边!左边有缺口!”刘泽嘶吼着,挥刀劈开一块砸来的石头,血顺着额头往下流,“我带一队人冲,你跟着!”
他带着三百人组成人墙,举着盾牌往上顶,滚石砸在盾牌上“咚咚”作响,像敲在每个人的心上。刘邦紧随其后,剑锋劈开迎面射来的箭,脚下却突然一滑——原来刚才拽住他的士兵被滚石砸中,松了手。
“主公!”刘泽回身去拉,却被一支流箭射穿手臂,只能眼睁睁看着刘邦顺着冰壁滑下去。
刘邦死死抓住一根突出的石棱,半个身子悬在半空,寒风灌进甲胄,冻得他骨头生疼。他看到崖顶的楚军越聚越多,看到自己的士兵像被割的麦子一样往下掉,看到刘泽带着残部拼命抵抗,却被盾牌阵逼得步步后退。
“撤!快撤回去!”他对着崖上嘶吼,声音被风撕得粉碎,“别管我!”
可没人听。剩下的士兵疯了似的往崖顶冲,像飞蛾扑向火把,只为能离他近一点。直到天边泛起鱼肚白,最后一个士兵被楚军挑落崖下,刘邦才被英布的人用绳索吊上崖顶。
“刘邦军主力五千,突围仅存两千七百余,折损过半。”英布看着被押解的刘邦,在军报上写下这句话,笔尖划过纸面,发出刺耳的声响,“退回主营时,连抬伤员的担架都凑不齐了。”
刘邦被押回主营时,看到的是比崖底更绝望的景象——留守的三千人早已断粮,有人趴在地上啃树皮,有人抱着马腿哭,营门被楚军的箭射得像刺猬,那面象征“汉”的旗帜,不知何时被风吹断了旗杆,歪歪扭扭地挂在营墙上,沾着冰雪和血。
“主公……”刘泽拖着受伤的手臂迎上来,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柳泉城的粮……真没了……咱们……咱们没地方去了。”
刘邦看着营里横七竖八的伤员,看着那些连站都站不稳的士兵,突然觉得浑身的力气都被抽干了。他想开口说些什么,喉咙里却像堵着滚烫的沙砾,只能发出嗬嗬的声响。
远处的楚军阵营里,升起了袅袅炊烟,隐约传来士兵们的笑闹声。那香味顺着风飘过来,像一根细针,扎在每个刘邦军士兵的心上——他们知道,自己彻底陷入了绝境,没粮,没兵,没退路,只剩下一座随时会塌的空营。
刘泽从怀里掏出一块发黑的树皮,递到刘邦面前:“主公,最后一块了……您吃吧。”
刘邦看着那块树皮,又看了看周围士兵们空洞的眼睛,突然一把将树皮挥到地上。“都别吃了。”他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破罐破摔的平静,“等天亮吧,天亮了……或许就有办法了。”
可他心里清楚,没有办法了。突围的败局像一块巨石,压垮了最后一丝希望,而空荡荡的粮袋,早已宣告了结局。风卷着雪沫子灌进营门,吹得那面断旗哗哗作响,像在为这支即将溃散的队伍,唱最后的挽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