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官渡之战\/第213章\/空营惑敌将,绝境觅生机\/
清晨的风从汴水蒸出一股凉,像一张薄薄的刃在皮肤上轻轻剐过。营前栈道仍在“明修”,梁木吊在半空,麻索绷得“嗡嗡”直响,仿佛整座营地在用低低的嗓音对着天说话。昨夜传回的两道密报已经在牙帐的案上摊开:一道写着“仓账乱、内廷喧”,另一道写着“青点三人已拔”。纸上墨未干,边角被露打得微卷。
吕布负手立在舆图前,指节在案沿轻敲三下,如鼓点。贾诩、陈宫、沮授分列左右,张辽、魏延、曲义与“闸伍”头庞虞侍于侧。火盆里的炭火咝咝吐着细光,照得众人的眼睛里都带了锋。
“疑心既起,‘人事’必随之。”贾诩捻着一缕灰,淡淡一笑,“郭图会急,审配会硬,硬急相撞,最容易出‘求快之令’。他们要的是一场‘看得见’的胜,最好是在午时前能让将台上有个可报的捷。”
陈宫道:“来抢栈道。”
沮授点头:“或者来抄空营。”
“空营?”魏延眯眼,“咱们有空营?”
“今日起有。”吕布开口。他目光从众人脸上一一扫过,最后落在栈道方向的空地,“把前沿外侧第二营撤空,帐内不撤锅、不撤盔,旗帜半落半垂,酒旗斜插,柴火压火星留温。门牖稍开,用草人填影。号房只留一角与半盏冷灯。让‘看的人’以为:夜里走得急,营中留了手忙脚乱之迹。”
魏延眼睛一亮:“诱他们进来。”
“诱的是‘看得见的功’。”贾诩轻声,“更要在营后藏看不见的死。”
张辽上前:“末将请缚背弩与短刀,亲领伏。”
“文远守‘口’。”吕布点头,“曲义以盾为墙,扼‘腰’;闸伍两队分立堑外,听庞虞号令。沮授,借你旧识之名假写一札,钉在营中央的柱上——言‘仓账尽获,主帅急召西面会合’,落红印半截,再撒一地马蹄印。”
陈宫皱眉:“马蹄要真。”
庞虞拱手:“末将领一队牵驼假马,踏一圈再掩。”
“再做一层。”吕布伸手,从案上抽出一块小木牌,牌上以红漆写了“闸”字,“把这牌斜置营侧旧井沿,井里铺半篓苇梢,露一点水,像人忙里忘了覆盖。”他眼里有一丝猎人的沉静,“敌若识水意,会知这井通外水,便以为有路可抄。路是真,抄的是心。”
贾诩笑意更深:“空营惑人,迷的不是眼,是功名心。”
“记住——”吕布最后道,“此战只惑其将,不求歼灭。我们要的是‘疑心加一’,不是‘血战一场’。”
“喏!”
——
午前一柱香,远处尘头一起。袁军旗影在空中拖出几绺阴,鼓声由远及近,像有人拿重锤捣一面湿皮鼓。为首者披重貂,槊头缚着黑缨,马胸前绑缨络,风一过,缨络齐齐射向后方,像一口倒抽的冷气。
此人姓郭名昌,乃郭图族中悍将,膂力绝人,却最受不了审配那种冷眼。他本在辎重线巡哨,仓账一乱,被临时下了令:**“即日取敌一功,以平人心。”**他知道这是给他递来的一个“快功”。快功,不管从哪捡,只要拿得起,再破再旧都是功。眼下前沿露着半旗半盔的空营,恰是老天爷丢下来的馅饼。
侍将低声:“将军,小心诈营。”
郭昌鼻翼一扇:“诈营何惧?诈也罢,真也罢,今日要的是头颅上的亮光。”他抬手一挥,“两翼弓骑封口,中军随我入!”
他不是不疑,他是把疑装进盔里,临到阵前先把盔扣低了些。
——
空营在风里沉着一股“空”的凉,帐幕被掀开一半,草人立在影里,像疲兵未醒。锅中余汤表皮结了一层薄油,火盆里还窝着暗红的火心。旗杆上的边旗落了一角,另半角被钉死在木节。营门外的足迹凌乱,马蹄印杂乱得像雨打过。井沿边斜斜歪着一块写了“闸”的木牌。
郭昌勒马至营门,鼻腔里先闻到一股剩饭的酸。他肩头一沉,把槊横在膝上,眼缝里掠过一丝谨慎:有诈。但这丝谨慎在下一息被他自己压了下去——他记起审配冰冷的眼,记起郭图那句“你是郭家的臂膀”,记起昨夜辎官们在他面前争吵的丑态。他要一个“响”。响,能压住那些难听话。
“入!”他一挟马腹。
弓骑两翼如潮卷入,刹那,营中“空声”大作——那是被风拨动的铜铃被人用细线拽着,十面铃齐鸣,声如蚊啸,听去却像千军细语。郭昌的马蹄刚踏到营心,槊尖忽然一沉——地面软了半寸。他低头,见脚下草皮下竟藏了细沙。沙底有油。心里一惊,正要退,四面帐后撕裂声起,十数面重盾“哗”地立起,像黑门一齐合拢。
“曲——义!”郭昌几乎要咬碎牙。昔日靠着盾墙杀出血路的曲义,此刻正站在营心之外,盾缘抹了油,斜斜一送,把他的数名骑士连人带马推向一边。另一侧,张辽从“灶台”后拔身而起,双刀如两道白线交错,斩断了两杆来槊的槊颈。魏延像一只伏久的豹,整个人贴着地皮骤然窜出,刀风贴着马腹切过去,马嘶、人翻,喊声搅成一团。
“退!封口!”郭昌反应极快,他一声暴喝,后队立刻要关口撤出。可刚一掉头,营门两侧土堆上一片苇帘“刷”地落下,露出一线线黑洞洞的弩孔。弩不是硬弩,是短弩,射得低,却密,像雨。后队的马腿被射倒一片,挤作一团。营门口窄成一线,人声马叫挤在那条线里,声嘶力竭。
“闸伍,听令!”庞虞在堑外低喊。他手里转着一只竹哨,竹哨的调子极低,小小的节拍像鼓点击在堤外的水上。堑外的薄水在他哨声里微微流动,顺着挖好的暗沟慢慢淌进营外的浅坑。水不大,只湿地。湿地便滑,滑便乱。
在这乱里,贾诩眯起了眼。他看着郭昌脸上的那丝迟疑终于露出皮来——那是“功名心”与“活命心”扯出的缝。他在缝里轻轻塞了一根针:号房的角声忽而一顿,随即响起一支“短短长”的怪调。这调是袁营“夜惊号”,白日里响起,绝不是好兆。郭昌的耳朵不笨,他听得出这不对,可他已经进来——退不得了。
“杀!”他横槊直刺向张辽。张辽刀背一挑,“当”的一声把槊脊打偏,身形同时半步错出,另一刀斜刺郭昌腕脉。郭昌臂力惊人,硬是以腕挡刀,皮开血涌,却借势后翻,人从马鞍上一侧翻落地,趁势打滚躲过了魏延接续的一刀。他的反应之快、意志之硬,都像从铁里拔出来的。
“此人能将。”张辽心里一沉,刀势更紧。
“别缠。”贾诩沉声,“惑其将,伤其心,不在一人头。”
曲义已领人“关门打狗”。盾墙在营心画出一个弧,弧内的敌骑被压缩得动弹不得。张辽与魏延不再硬追郭昌,反而以刀背、盾缘不断抽打其两翼骑卒的刀柄与缰绳,让他们手忙脚乱。打的不是人,是“节”。节乱,人心就乱。
就在此时,一阵新的鼓声,从营后突起,沉沉、急促,象是另一支军从背后扑来。曲义眉心一紧,猛地回头——营后并无敌军,鼓声却直直压下来。这不是眼前的敌人,是背后的变故。贾诩与沮授对视一眼,同时冒出两个字:“岔口。”
堤外岔道,另有一支敌军探来!他们并未入营,而是去了堤后小道,若是封住外堑,便等于扣住了空营伏兵的后颈。谁引来的?是曹营“幽针”的余孽,还是袁军自己踩着刚才那块“闸牌”找到了小水路?
“绝境要起。”陈宫注视着远处飞起的三面小旗,嗓音冷静,“正好看谁的心先乱。”
吕布未动,戟柄轻轻在案上一敲:“第二道。”
“喏!”庞虞应声而动。他转身奔向堑外第二道暗沟,拉开一条用草皮盖着的沟口。沟口极窄,一打开,水从上游薄薄地涌入。不是洪,不是急,只是把堤外岔道抹了一层“油”:土路在肉眼可见的时间里变得发亮、发滑。来抄后路的那支敌军骑士毫无防备,马蹄在泥光里一打,连人带马“扑簌簌”倒下十余。
“魏延。”张辽一声低喝。
“到!”魏延顺着营后的破帘如鹰掠出。他不迎正面,专挑倒马处“捡骨头”。刀贴着泥光掠三寸,专削马蹄与足踝。每削一刀,便有一人摔进泥里,再被后续的马踩乱。泥光里,刀背反出的冷光像在水里游的鱼,快而狠。
“曲义,移弧!”张辽再喝。曲义会意,盾墙整体微微挪动,弧形向营外开了一个口子。这个口子不大,只容两骑并行。郭昌看见口子,眼睛里光一跳:**生机!**他不再恋战,压住伤臂,一夹马腹就朝口子冲去。
“来得好。”张辽在心里吐出四字,刀势一收,竟似放了他一线。他知道郭昌要的不是杀敌,他要的是“活着报功”。给他活路,便给他“疑心”。郭昌冲过口子,回望营心,目中神色阴晴一闪。此刻,他终于觉出:这一营不是为杀他而设,是为“羞他”“惑他”“乱他”。这种觉,比挨一刀更让人心里发烫。
“撤线。”贾诩的命令几乎等同张辽的眼色。营内伏兵像潮水一般自两侧退去,退得有序而不拖泥。庞虞在堑外连吹三声短哨,堤外的水立刻被他引回。泥光散去,岔道上的敌军好容易稳住马,却错过了最佳追击时刻。
“追吗?”郭昌身边副将问。
郭昌握着伤腕,压了压,眼里血色直往上翻。他注视着那口“故意给他”的缝,胸腔里像塞了一块滚烫的铁。他知道这是一个局——一个专打将军心的局。若他不追,台上有人会说他“畏缩”;若他追,前后皆滑,非被人拉去喂鱼不可。他咬牙,硬把那口怒咽回喉咙:“不追!”
副将愣了下,旋即心里“咯噔”一声:他不追,是对的。但对的,不好看。
——
营外尘土渐平。空营内,一线风从破茶帐刮过,把几缕被火熏黄的纱吹得颤。曲义将最后一面盾插回背架,向张辽点头。张辽伸手,按上他的肩,什么也没说。魏延从泥里走回来,手里拎着一柄从床弩上拧下来的铁齿,笑得白牙闪闪:“这玩意儿有趣。”说完,他突然低笑声停,朝堤后望了一眼,“来客还没走远。”
果然,堤后小路上,那支来抄后颈的敌骑正缓缓退去,退得端正,却无声。贾诩眯起眼:“曹营的‘幽针’断了,但针孔还在。有人在看我们。”
“让他看。”吕布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他不知何时已至堑边,盔缨在风中微动。吕布看着那条远去的灰线,指背轻轻摩过戟柄上的一缕青丝——昨夜他把三色丝在戟柄上打了一个结。结仍在。“让他看见:我们想杀可以杀,想放可以放。让他回去复命——‘此人惑人心,不贪人头’。这七个字,够他们帐上再乱一次。”
陈宫走近,抬眼看天,“风向要转。若再战,烟要往我们这边走。”
“今日不再战。”吕布道,“放他们回去吵。我们趁风换阵。”
——
午后,风陡然在营顶换了个方向。麻索嗡嗡的音抬高了半分,仿佛一只无形的手把整支军队从背后轻轻推了一下。把守前沿的鼓手换了新皮面,鼓声略紧。工棚里,工卒在梁木上打结,结法比上午又仔细了一层。曲义把盾皮再抹了一遍油,油光在光里滑成一条细线。张辽拆开腕上裹布,露出一道被槊擦出的青痕,淡淡道:“未伤筋。”魏延把那颗铁齿藏进怀里,像藏一个胜仗的玩笑。
沮授独自立在撤空的营中央,脚尖轻点那口旧井。井里水已被庞虞引去,又慢慢渗回一汪。井沿边的“闸”字木牌半被泥糊住,剩下一个“木”字露在外头。他忽然笑了笑:**木成闸,是人心去做的事。**方才那一线“绝境”,其实只是一道薄薄的泥光;绝的是心,生的也是心。
“元舅。”贾诩走来,眸中有冷有暖,“你今日稳。‘惑将’之策立成,‘取心’之术见效。此战不记斩首,记两字——羞与疑。”
沮授垂目:“羞人,不在辱;疑人,不在骗。羞在让他看见自己,疑在让他看不见别人。”他顿了顿,抬眼望向吕布的背影,“主公要的,就是这两件。”
“嗯。”贾诩笑意淡薄,“再多一件——活。”
——
傍晚时分,探马报回:郭昌伤退,袁营将台上争声未歇;有人劝“追”,有人言“有诈”,审配怒斥郭昌“失机贻误”,郭图反击“前营本诈”,二人几乎当庭拔剑。更有传言:某“青点”传令手失踪,仓官自查,疑“内线”潜伏。军中传檄,夜禁更严。
牙帐里,吕布将这几条细细看完,笑了一下。他笑得不大,却像把黑布上一个看不见的结又往里绞紧了一分。他把纸推给陈宫与沮授,再推给贾诩:“好。今日之‘惑’,够了。明日之‘机’——”
“觅生,不在险外,在险中。”陈宫抢着落句,“绝处逢生,是要自己给自己开门。”
“门在何处?”张辽问。
吕布抬手,指向舆图上栈道与堤身之间的白线:“在此——‘栈下舟棚’。明日风若仍西北,我们就把舟棚掀一线,放一只‘木蛇’下水,让它去对面营根咬一口。不是为伤,是为吓。吓他们一次,疑心再加半分;我们借风换位,再掩一次空营。连用两空,空空相生,他们就不知哪回是真。等到他们自己把‘真’与‘假’互相打起来,我们再收。”
“收什么?”魏延问。
“收一个**‘生’**。”吕布看他,“收你我的活路,收他们的死理。”
魏延咧嘴:“听懂了。”
吕布又把戟柄上的三缕丝看了一眼,忽然伸指将青丝轻轻一拨。青丝“嘣”的一声,极细。灯焰在这一声里跳了一跳,象是对将来的某一处风声表示赞同。
“剑不疑,疑不剑。”陈宫忽然笑,“主公还记得。”
“记得。”吕布也笑,“但我更记得另一句——疑,要让他们多一点。”
帐门外铜铃叮的一声。风从营上掠过,掀起撤空营内一角帐帘。帘影里,草人半露,像一个刚从梦里醒来又故意闭上眼的人。汴水在远处走,水面亮成细细一条。有人在对岸营根眯着眼,像要把这条细光看成一条蛇,又像要把蛇看成一条绳。
夜的第一声更响起来。阵里的脚步声往远处收,又从远处铺回来。今日的“空”已经收住,明日的“生”正在风向里酝酿。没人说话,都在听麻索的嗡鸣——那声音像一条看不见的线,从今天拉到明天,从惑人的空里拉到活命的生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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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半,庞虞独立在堤外。他把竹哨放在唇边,吹了一记极轻的长音。水面应他,涟漪一圈一圈散开。涟漪里,他看见自己手背上那道被锁割开的旧痕,又看见井沿边被泥糊住的一半“闸”。他低声自语:“井可通河,心可通命。”说完,他把那块写着“闸”的木牌翻了个面,背面什么也没有——空白,恰好能写一笔“生”。
他没有写,收起木牌,朝营里走去。身后汴水拍岸,像一个人用手背轻轻拍着另一个人的肩,说: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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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日黎明前,浓雾自西北拥来,像从河里长出的灰色兽皮。栈道在雾里若隐若现,麻索的嗡嗡声被雾吞了半截。军鼓未起,鸟在芦苇里先叫了一声,旋即止住,好像被谁轻轻捂住了喉咙。吕布披甲出帐,戟锋在雾中藏了形。他看见对岸营根有一线黑影在移动,像一根针在白布上刺了个眼。
“开始吧。”他说。
没有人回答,只有水在远处应了一声,轻得像风把一片极薄的叶吹动。空营的帘再次被风掀了一指宽,指缝里藏着今天的生机,藏着对岸心头的疑。生与疑,在雾里碰了碰,像两个人在桥上擦肩,各自带着另一人的气息,走向各自的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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