废弃气动管道如同基地这头钢铁巨兽体内一段坏死的肠道,沉没在绝对的光源与声嚣之外。空气凝滞,弥漫着百年积尘的腐朽气息,混合着某种刺鼻的、仿佛强酸挥发后的化学余味。脚下并非坚实的金属格栅,而是厚厚的、软烂的、由氧化铁屑、不明微生物菌毯以及偶尔硌脚的金属碎片堆积而成的腐殖层,每一步都深陷其中,发出令人不适的噗嗤声。管道内壁覆盖着厚厚的、发出幽绿磷光的苔藓类生物,它们是这里唯一的光源,映照出管壁上那些因年代久远而皲裂的、如同干涸河床般的纹路。
李琟和夜枭,便是这死寂世界唯二的闯入者。应急手电的光柱在浓稠的黑暗中显得微不足道,仅能照亮前方不足十米的区域,光线之外,是吞噬一切的、令人心悸的幽暗。
夜枭的伤势是悬在两人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左臂的伤口在持续恶化,高强度的战斗和亡命奔逃阻止了有效的愈合,坏死组织的灰败色正沿着伤口边缘缓慢扩散,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撕裂般的剧痛,并伴随着低度的感染性发热。她的大部分体力不得不用于对抗伤痛和维持基本行动,原本猎豹般的敏捷与精准的射击能力大打折扣,此刻更像一头负伤的孤狼,依靠着坚韧的意志与本能,在绝境中蹒跚前行。
李琟的状况稍好,但肩部的腐蚀伤和过度消耗的精神力,也让他的反应比巅峰时期迟缓了许多。他手中的终端屏幕大部分时间处于节能的暗色状态,只偶尔亮起,检测着周围环境的能量读数与结构稳定性。然而,在这片被遗忘的角落,信号隔绝的程度超乎想象,不仅完全截断了与陈垣那边微弱的精神连接,甚至连基地内部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监控网络信号,也微弱到几乎无法探测。
他们成了真正的“孤雁”,脱离了雁阵,在暴风雨前的死寂中,独自面对未知的险境。
“我们……彻底断联了。”李琟的声音在压抑的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干涩。他尝试了所有预设的紧急通讯协议,甚至冒险启动了从索科洛夫数据中破译出的几个疑似备用频道,回应他的,只有无边无际的电子噪音。“陈垣,老掌柜留下的联络节点,甚至……基地的常规网络,都消失了。”
夜枭靠在一处相对干燥的管壁凹陷处,微微喘息,额头的冷汗在幽绿磷光下闪烁着微光。“意料之中。”她的声音因虚弱而低沉,却依旧保持着冰冷的理性,“老掌柜用生命示警,‘黛’能侵蚀基地系统制造‘清道夫’,自然也能封锁或污染通讯链路。我们现在,只能依靠自己。”
这种彻底的、被遗弃般的孤立感,比面对实体怪物更啃噬人心。没有后援,没有信息,没有退路。每一次呼吸,都可能是在消耗最后的生机。
与此同时,在基地上层,秩序尚未完全崩坏的区域。
伊万诺夫站在物资调度中心c区仓库的封锁线外,面沉如水地看着内部那片诡异的“空间叠影”区域——那里的景象如同打碎的镜子般支离破碎,不同时间点的仓库景象叠加在一起,时而堆满货箱,时而空无一物,两名灰衣人的身影在其中若隐若现,似乎被困其中,正以一种非人的力量与扭曲的空间规则对抗。
“他们到底在找什么?”伊万诺夫身侧,一名跟随他多年的副官低声问道,语气中充满了不解与一丝隐忧。这些灰衣人行事诡秘,权限极高,他们的目的似乎与“秩序之刃”维持基地稳定、清除威胁的核心任务并不完全一致。
伊万诺夫没有回答,只是目光深邃地看着那片混乱的空间。他回想起之前通讯阵列那个突兀出现又消失的高优先级信号,以及锚点小队汇报的、在目标区域只找到一个精巧的能量信号模拟器,并未发现潜入者本体。调虎离山,声东击西。对手的狡猾与果断,远超寻常渗透人员。
而这两名灰衣人,在这种关键时刻,不去追捕真正的威胁,反而执着于这个存放着某些“旧时代”实验残留物的仓库……他们的忠诚,究竟属于谁?是基地,是“秩序”,还是……那个隐藏在一切背后的“黛”?
一种前所未有的孤立感,同样萦绕在伊万诺夫心头。他发现自己仿佛置身于一个巨大的棋局,看似是执棋者之一,但可能也只是一枚比较重要的棋子。来自上层的命令含糊其辞,身边的“盟友”目的不明,而他要追捕的目标,却一次次从他的指缝间溜走,甚至可能掌握着颠覆一切的关键。
“传令,”伊万诺夫的声音打破了沉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断,“收缩搜索范围,重点监控所有与地脉能量相关的节点,以及……标记为‘高风险废弃区’的入口。他们受伤了,缺乏补给,在常规区域难以藏身。如果他们想活下去,唯一的可能就是闯入那些连‘黛’的触须都难以完全触及的……‘阴影地带’。”
他做出了与李琟类似的判断。这是一种基于对等智慧与战场直觉的默契,尽管他们站在对立面。
副官略显迟疑:“但是长官,那些区域极度危险,而且我们的信号在那里……”
“执行命令。”伊万诺夫打断了他,眼神锐利,“有时候,捕捉孤雁,需要的不只是罗网,还有对它所处绝境的深刻理解。以及……耐心。”
而在那光影破碎的仓库深处,一名灰衣人徒手撕裂了一处扭曲的空间屏障,从后面取出了一个密封的、印有早已废止研究项目标识的金属箱。他面甲下的电子眼闪烁着幽光,与同伴交换了一个无声的眼神。他们的任务清单上,获取这些被遗忘的“遗产”,优先级似乎并不低于清除李琟和夜枭。
废弃管道深处,李琟和夜枭的进程愈发艰难。管道开始出现分叉,一些支路被彻底堵死,另一些则通向更深、更不可测的黑暗。空气成分变得复杂,偶尔需要启动简易过滤装置才能呼吸。更令人不安的是,他们开始发现一些非自然形成的、仿佛是某种巨大生物爬行过后留下的粘液痕迹,以及一些散落的、不属于已知任何机械或生物结构的、闪烁着不稳定能量的奇异甲壳碎片。
“这里……不止有我们。”夜枭停下脚步,蹲下身,用匕首尖端谨慎地拨弄着一片巴掌大小、边缘锐利如刀的紫色甲壳,甲壳内部似乎有液态能量在流动。“能量读数很怪异,不属于基地已知的任何体系。”
李琟的终端发出了低沉的警告声,指向管道前方一个巨大的、如同被暴力撕裂开的破口,破口边缘残留着与甲壳同源的物质。“信号源……来自里面。非常微弱,但……具有某种规律的脉冲,像是……心跳?”
破口之内,是一片更为广阔的地下空间,隐约可见倒塌的巨型支撑架和早已停止运转的、如同史前巨兽骸骨般的古老机械。而在那片废墟的中央,似乎匍匐着一个巨大的、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散发着微弱生命(或者说能量)波动的阴影。
是机遇,还是更大的陷阱?
李琟回头看了一眼脸色苍白、呼吸急促的夜枭。她的伤势不能再拖,他们也需要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休整,并尝试理解老掌柜用生命换来的那些信息。
“《楚辞·卜居》有云:‘尺有所短,寸有所长;物有所不足,智有所不明。’”李琟低声吟道,眼神中闪烁着复杂的光芒,“前方未知,后退无路。或许,在这被所有人遗忘的角落,在这连‘黛’都可能忽略的‘不足’之地,才隐藏着我们所缺的、打破僵局的‘所长’。”
他深吸一口混合着腐朽与未知气息的空气,做出了决定。
“我们进去。”
两只伤痕累累的孤雁,调整了一下彼此的姿态,互相支撑着,毅然决然地踏入了那片连基地地图上都未曾标注的、绝对的未知领域。孤独,在此刻既是诅咒,也成为了他们唯一能够依赖的铠甲。
(结尾)
孤雁失群,陷于绝地,前有未知异类,后有无形罗网。当通讯彻底静默,当伤痛与疲惫如影随形,唯一的指引,便是深入那连黑暗本身都未曾完全吞噬的禁忌之地,于绝对的孤寂中,寻觅那足以逆转生死的……一线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