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你是第一次来洛阳啊。还不如我呢,我都来过两次了。”晓雯没有听出李凌霄语气中的伤怀,打趣着说。
“虽然我从未来过洛阳,但对这条洛水河确是心驰神往。”李凌霄望着身畔的洛水,不由感慨。
“为何?”桃花公子问。
“因为《洛神赋》。”
“李盟主读过《洛神赋》?”
“欧阳小姐,你看现在的洛水,冰封三尺,星光散乱,森森然了无生机。实无曹子建书写《洛神赋》时的情景。那时,‘税驾乎蘅皋,秣驷乎芝田,容与乎阳林,流眄乎洛川。’寒冬里,真是可惜了。”李凌霄望着夜色苍苍下的洛水,不无惋惜地摇了摇头。
“是啊。如果这岸边长满杜蘅草和芝兰草,信马游缰,漫步于阳林,侧目眺望水波浩渺的洛水,再偶遇翩若惊鸿、婉若游龙的洛神,真是人生一大幸事。虽虚妄,但曹子建有幸。”桃花公子同样感慨道。
“欧阳小姐也读过《洛神赋》?”
“我家小姐自幼饱读诗书,擅词作赋。伊芙小姐都不如。”晓雯插一句。
桃花公子瞪了晓雯一眼,似乎又怪她多嘴了。晓雯吐了吐香舌。
“失敬!失敬!”李凌霄尤为惊讶。江湖女子,打打杀杀居多,能词擅赋的应不多见。更何况,自太原那一夜初识,再到老龙岭向劳珊然寻仇,还有今夜的刺杀,他绝不会将桃花公子与擅词作赋联系到一起,反而觉得她就是一个江湖女侠才对。
“哪有什么失敬不失敬的。李盟主不要听晓雯之言,小女子只是识得几个字罢了。”桃花公子委婉说道。
忽然,李凌霄有了一个念头。既然晓雯说,桃花公子饱读诗书,他想试一试。于是说道:“欧阳小姐,刚才,在下返回寻你们之时,走在洛水河畔,怀思《洛神赋》,信口胡诌了几句词,请小姐指正!”
“李盟主言重了。小女子才疏学浅,指正绝不敢。但洗耳恭听,小女子倒是乐得。”桃花公子淡淡回了一句场面话。
其实,她的内心深处是不以为然的。李凌霄作为中原武林盟盟主,武功实属了得,心里尤为佩服,自叹弗如。像他如此年轻,又是如此武功高强之人,只有醉心武学,日夜不辍,才会取得这样的成就。前提还得是天赋异禀,异于常人。但是,此时此刻,他竟然说写了几句词,估计是附庸风雅。因此上,她深不以为然。
李凌霄哪里知道桃花公子的想法,欣然将自己刚才心里填的一首《江山令》读了出来:
一赋别成,恍兮若梦,那年洛水两相迎。道是犹疑踟蹰去,终身怅悔在藩东。多少来人凡艳羡,宓妃只与俊儿逢。女神如此,子建无情。
尽是凉风,一城沉静,飘忽念念怀愁升。既然人神道殊远,凝篇何必写惊鸿。长恨世间离合事,今夕留与后人同。三生若得,还负卿卿?
李凌霄低沉着声音咏读着,自己不知不觉沉浸在了词与赋交相印痕之中。当他读到“凝篇何必写惊鸿”一句时,竟然忘我地凝视了桃花公子片刻。
此时的桃花公子低垂着头,秀发遮面,不言不语,恍若沉思。那晓雯,望着洛水,一时出神。
片刻之后,晓雯首先打破了一岸的沉默:“小姐,你听懂了吗?我反正没有听懂,但是,我被李盟主的情绪感染了,觉得心里一片凄楚。”
桃花公子抬起了头,没有看李凌霄与晓雯,而是放眼洛水,幽幽说道:“晓雯,李盟主这首词是在为了一个虚妄的故事而感伤。其实,更是为了两个人而伤怀。”
“小姐,是一个怎样的故事?又是怎样的两个人?李盟主因何写得如此伤感?”晓雯打破砂锅般问道。
“李盟主,还是你给晓雯讲一讲吧。”桃花公子幽幽说道。估计她也被李凌霄的情绪感染了。
“晓雯姑娘,我刚才这首词是感怀《洛神赋》而写的。晓雯姑娘,你读过《洛神赋》吗?”
晓雯脸色一红,轻轻摇了摇头。
李凌霄继续说道:“《洛神赋》是三国时期曹植曹子建写的一个虚妄故事。传说,这条洛水有一位美丽绝伦的女神,她是伏羲氏的女儿,因为迷恋洛水的美丽景色,在此居住游玩。后来,溺亡在洛水,便成了洛神。曹子建离开洛阳,到自己的封地东藩。在洛水河畔,恍惚看到了凌波而来的洛神,一时惊为天人。‘髣髴兮若轻云之蔽月,飘飖兮若流风之回雪……秾纤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约素。延颈秀项,皓质呈露。芳泽无加,铅华弗御。云髻峨峨,修眉联娟。丹唇外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靥辅承权。瑰姿艳逸,仪静体闲。’”
当读到这几句之时,李凌霄下意识又看了桃花公子一眼。恰巧,正好与桃花公子四目相望。夜色里,不知桃花公子如何,反正他的脸红了。
他赶忙收回目光,继续说道:“曹子建这几句,把洛神描摹到至美,令人神往。原本两个人相遇,郎有情妾有意。但是,曹子建担心洛神欺骗他的感情,犹豫了,狐疑了,便以彬彬之礼相待。洛神看出了曹子建的心思,同样的神光时离时合。随后,众神接走了洛神,徒留下曹子建夜不寐,甚忧伤,怅怅然返回了封地东藩。晓雯姑娘,这只是曹子建自己臆想的一个爱情故事。”
“但是,既然是虚妄的故事,为什么小姐说是为了两个人而忧伤?”晓雯好奇地问道。
“在曹子建写《洛神赋》之时,据传有一个关于爱情的故事,而主人公就是两个人——曹子建与甄宓。据传,曹子建与甄宓相爱,但他的哥哥魏文帝曹丕也喜欢甄宓,先行纳其为妃子。黄初二年,曹丕赐死甄宓。据传,曹子建悲痛欲绝。而这篇《洛神赋》作于黄初三年。据传,曹子建是怀念甄宓而作。所以,欧阳小姐说,这是两个人的忧伤。”
“哦,我明白了。”晓雯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李盟主,恕我才疏学浅。不知你刚才所填这首词,是何词牌?我从未读到过。”这时,桃花公子问道。
李凌霄等的就是桃花公子这一问。只有这一问,才能坐实,她确是饱读诗书。她读过《洛神赋》,不足为奇。毕竟这是子建名篇,洛水绝唱,读者众。而自己填的“江山令”这一词牌,却是世人不知。
“欧阳小姐,果是饱读诗书。看来你对诗词颇为精读啊!”李凌霄由衷而发。
“可是不敢当这‘精读’二字。李盟主这首词的词牌,小女子确是闻所未闻,实属孤陋寡闻。”
“欧阳小姐,这是在下胡乱拼凑的。不是先人和今人的词牌。莫污了小姐的聪耳。”
“什么?这是盟主自创的词牌?这倒是未曾想到。”桃花公子莫名惊诧,些许激动地说。
“就算是吧。小姐亦知道,在下身有江山令。得到此江山令之时,感念烽火江山,生灵涂炭,手捧江山令,有感拼凑了几句感言。随后,便自以为是地将感言定为了《江山令》。小姐莫见笑。”李凌霄谦恭着说。
“盟主,可否将曾经填写的《江山令》读与小女子听?”桃花公子的语气里有着些许期待。
“只要不污了小姐的聪耳,在下倒是愿意读来。”
“盟主不要过谦。小女子洗耳恭听。”
李凌霄简单回忆了一下,便将在尤寨填的第一首《江山令》读了出来:
九曲黄滩,狼烟两岸,山原零落无平年。玉砌楼阑扬糜粉,谁家几度弃亭园。若论是非从何起?王庭倾自九重天。人心碎碎,黯旧河川。
洛北华南,哀哀流徙,苍生哪处望乡关。笛柳吹眠寒九月,扬州花愤瘦湖边。只顾笙歌昏者醉,一人刀剑卧冰寒。若教独醒,令号江山。
“好一句‘一人一剑卧冰寒。不能独醒,令号江山’!看来,盟主是一个胸怀大志之人。我记得《淮南子·原道训》里有一句话:‘是故大丈夫恬然无思,澹然无虑,以天为盖,以地为舆,四时为马,阴阳为御,乘云凌霄,与造化者俱’。盟主,你这个名字正契合了‘乘云凌霄’之意,又兼具大抱负,当有大丈夫之所为。”
李凌霄顿时心惊。一则,因桃花公子的博览群书,博闻强记;二则,他的名字就是父亲取自《淮南子》中这一句,竟被她一语中的。
“欧阳小姐,在下佩服之至。在下的名字就是源于此,是家父起的。”
“真的?小女子这是误打误撞了。”桃花公子浅笑着说道。
“不知小姐芳名是否取自《诗经》中‘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一句?”李凌霄问道。
“嘿嘿——,李盟主,你以为我家小姐的名字叫欧阳桃花?”忽然,晓雯掩面笑出了声。看来晓雯也是读过《诗经》,自然明白了李凌霄的意思。
“难道不是?”李凌霄被晓雯笑糊涂了。自打他知道桃花公子复姓欧阳,再加之伊水寒曾说过“桃花这丫头”,便笃定地认为,桃花公子名叫欧阳桃花。
“是,也不是。”晓雯继续掩面笑着。
这就更把李凌霄搞糊涂了,疑惑的眼神望着晓雯。
“嘿嘿——,桃花只是我家小姐的乳名。但是,这个乳名却非同寻常,那是天意。”晓雯似很骄傲地说道。
李凌霄这才知道,原来桃花只是乳名,还有其名。但是,此刻他对晓雯的天意一说,尤为好奇和疑惑,便问道:“天意?晓雯姑娘这与天意何干?难道欧阳小姐的乳名还有故事不成?”
“那是。桃花二字是上天赋予我家小姐的。”晓雯骄傲地说。
李凌霄恭恭敬敬地说:“晓雯姑娘,在下愿闻其详。”
晓雯侧头看了一眼桃花公子,见桃花公子未置可否,晓雯便继续说道:“我家小姐生于正月十五的元夕日。出生那日,山庄的桃花竟然奇迹般的开放两株,花香却方圆数里,一时震惊山庄所有人。附近的老百姓闻之都争相前去观赏,场面非常壮观,更是赞叹之奇。我家老爷颇有学识,看到眼前的冬日桃花,便联想到了春秋时期的息夫人,就是公子桃花。我家老爷说,息夫人的生辰也是元夕日,出生时,天降大雪,举国桃花却瞬间盛开,故给息夫人取名桃花,时人称她为公子桃花。我家老爷欣喜小姐的出生,竟然与公子桃花同日,又都天降异象,便给我家小姐同样取了‘桃花’之名。李盟主,你说这是不是上天赐予我家小姐的芳名?”晓雯笑着问李凌霄。
李凌霄嘴巴长得老大,一副不敢置信的神情。要知道,中原的元夕日通常是严寒难耐。即便有暖冬时节,那时也绝不会有芽叶长成。怎地会有桃花盛开?这简直就是千古奇谈,闻所未闻。纵然是息夫人——公子桃花出生时,举国桃花盛开,亦是传闻罢了,多是野史记载。而如今晓雯竟然讲了如此一个奇闻趣谈,怎会不令李凌霄不敢置信。
“莫听晓雯夸张。那时,确实开了两株桃树,却不是盛开。”桃花公子淡淡补充一句。
“即便不是盛开,哪怕开放一朵,这也是人间奇迹啊。”李凌霄看桃花公子承认了此事,不觉感慨道。但是,心下还是一时接受不了。
“就是嘛,绝对是人间奇迹。”晓雯雀跃着说道:“我家老爷膝下只有我家小姐这一个女儿,在我们斜谷峡,都称呼我家小姐桃花公子。后来,我家老爷便延请名师教授武功,莫日后被人欺负。再后来,便遇到了小姐的真正师傅,你是认识的。这些年,我家小姐武功有成,与男子也不遑多让。这不,如今便疯出了江湖一个雅号:桃花公子。这个名号可是响当当的啊。”说着,晓雯还朝着桃花公子吐了吐香舌,扮个鬼脸。
“你才疯出了江湖。”桃花公子故作生气地怼了一句,还作势欲打。
“是我疯,是我疯,好了吧。”晓雯笑着说。
“唉——,整日价舞刀弄剑,打打杀杀,也确实当得一个‘疯’字。”桃花公子却莫名地感慨一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