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守望者议会”。
苏牧盯着通讯面板上这几个字,感觉舌尖都染上了一股铁锈味——不是真的铁锈,而是某种更古老的东西,像是星辰燃烧殆尽后残留的尘埃,又像是从时间深处打捞上来的记忆碎片。这名字自带一种重量,压得人喘不过气。
刚才那场通讯的内容还在他脑子里打转。“长眠于星海残骸”、“观察‘摇篮’潮起潮落”、“真实阴影”……每个词都像是一把钥匙,咔哒一声,打开的不是答案,而是更深、更黑的门。他们刚刚才把“清理者”这尊瘟神送走,身上的硝烟味还没散干净,结果一转头,发现之前那场你死我活的厮杀,可能连序幕都算不上。
指挥室里静得能听见冷却系统低沉的嗡鸣。苏牧偏过头,看到林栀指尖无意识地敲着控制台边缘,敲出一串杂乱无章的轻响;墨衡则拧着眉头,盯着那不断滚动的加密数据流,镜片上反射出冰冷的光。三人目光碰在一起,连话都不用说,都明白对方心里那翻江倒海的震惊和沉重。这感觉,就像刚费尽力气爬出一口井,以为总算能喘口气,却发现头顶不是天空,而是另一口更大、更深的井的井底。
“回话。”苏牧吸了口气,把心里那点寒意压下去,声音尽量稳着,“语气放尊重些,问问他们,‘真实阴影’到底是个什么东西,还有那个‘联合’,具体想怎么个联法。老墨,把加密等级提到最高,所有通讯链路给我加上三重逻辑锁,不,五重!地脉之灵,你重点分析一下这信号的来源,看看是什么路数,有没有藏着什么猫腻。”
墨衡没吭声,手指已经在虚拟键盘上舞成了一片残影,一道道加密协议像是给这脆弱的通讯通道套上了一层又一层盔甲。林栀则闭上眼睛,周身泛起极其细微的空间涟漪,那是“虚空织法”在悄然编织一张无形的感应网,任何试图顺着网线摸过来或者塞点“小礼物”的举动,都逃不过她的感知。
地脉之灵那浑厚而缓慢的意念,像是从大地深处涌出的暖流,缓缓淌过每个人的意识:“能量签名……非常古老……和‘摇篮’系统刚搭建时留下的某些残留波动……有点像……暂时没嗅到‘清理者’那种喊打喊杀的味道……但是……他们的信息结构很怪……大片大片的主动加密……还有人为挖掉的信息空洞……”
这感觉,就像收到一封用古语写的信,字迹潦草,还缺页少码,偏偏内容又石破天惊。
过了一会儿,那道温和迟缓的声音又来了,似乎对他们这番如临大敌的操作并不介意,反而有点……欣赏?
“谨慎点好,尤其是在被所谓的‘秩序’铁拳揍过之后。”那声音慢悠悠地说,“咱们理解你们的顾虑。”
“至于‘真实阴影’嘛……这事儿说来话长,而且牵扯太大,三言两语在这么个不保险的频道里也说不清。这么说吧,‘摇篮’不是孤零零漂在海上的瓶子,咱们待的这片宇宙结构,也不是独一份。在咱们能理解的维度夹缝外边,还趴着些……很难形容的‘东西’,可能是‘存在’,也可能是‘现象’。它们对有序的宇宙结构,对生命和意识本身,有种天生的……敌意,或者说,饥饿感。咱们管它们叫‘真实阴影’。”
“它们跟‘清理者’那种家里长出来的歪脖子树不一样,是纯粹的外来户,是更根本的威胁。当年搞出那个‘最终协议’,说白了,也是被逼急了想出来的馊主意,试图用绝对秩序砌一堵绝对安全的墙,结果墙没砌成,差点把自家院子里的花花草草全给憋死了。”
“再说‘联合’……咱们不是想来当老大,是指望着平等协作。咱们手里有些老掉牙的见闻和知识,你们呢,有这个新时代的活力和‘变量’,凑在一起,互相换换家底,研究研究怎么对付那些‘阴影’,关键时刻能搭把手。咱们睡得太久,需要睁眼看看现在这世道,而你们,也需要些老家伙的经验,来辨辨前头的路是坑还是桥。”
信息量太大,砸得人头晕。宇宙外面还有敌人?“最终协议”那个差点把他们全灭了的恐怖程序,居然是为了抵御外部威胁搞出来的失败品?而这帮听起来就牛逼哄哄的古老存在,找上门来只是想交个朋友?
“这事儿太大,我们得消化消化,也得跟其他伙计们商量商量。”苏牧没把话说死,留足了余地,“另外,能不能聊聊你们自己?比如,你们到底是由什么组成的?还有那个‘星海残骸’,具体指的是什么地方?”
“应该的。”对方很好说话,“咱们的成分……有点杂,一时半会儿也说不明白。你可以把咱们看成是一些在上古冲突里侥幸没死透、各自找了条路活下来的‘老古董’和‘文明难民’凑成的团体。‘星海残骸’嘛……那是上一次‘阴影’闹腾的时候,留下的伤疤,也是咱们睡觉和蹲点的地方。具体坐标,等咱们彼此信得过了,自然双手奉上。”
通讯断了,留下一个巨大无比的问号,悬在每个人心头,诱人,却又散发着未知的危险。
“你们怎么看?”苏牧揉了揉眉心,看向身边两位最信赖的伙伴。
“真真假假,不好说。”墨衡习惯性地泼冷水,他是搞技术的,只信数据和逻辑,“‘真实阴影’这套说法,确实能解释很多bug,比如‘清理者’那种偏执狂是怎么诞生的,宇宙规则为啥总有那么些别扭的地方。但反过来想,这也可能是个精心设计的局,就等着咱们好奇往里跳。他们的技术层级明显比咱们高出一大截,玩咱们跟玩似的。”
“可他们的态度……有点意思。”林栀接过话头,手指卷着一缕发丝,“没有高高在上,没有强迫命令,倒像是……嗯,隔壁邻居来敲门,问要不要一起搭个伙过日子。而且他们提到了‘远古冲突’、‘文明遗民’,我在想,会不会整个‘摇篮’系统,根本就不是什么天然乐园,而是一个在上古大战被打残了之后,紧急建起来的……避难所?或者试验田?”
这个推测让三人都打了个寒颤。要真是这样,他们之前拼死守护的“可能性”,对抗“清理者”的战争,其意义就完全不一样了,仿佛冥冥中被赋予了一种跨越时空的沉重使命。
“地脉之灵,”苏牧转向那浑厚的意念,“你挖挖你的老底,看看有没有关于‘远古冲突’或者‘外部阴影’的记载?哪怕是神话故事,或者语焉不详的碎片也行!”
地脉之灵沉默了,像是在浩如烟海却又支离破碎的记忆库深处艰难地打捞着什么。过了好一会儿,断断续续的意念才再次传来:
“……捞到点……边角料……”
“……提到过……‘世界之壁’外面……有‘啃噬者’……”
“……记着一笔……‘大沉寂时代’……好多文明的火……噗一下,全灭了……”
“……信息缺得太厉害……像是……被人……有意……抹掉过……”
世界之壁外的啃噬者?大沉寂时代?人为抹除信息?
地脉之灵挖出来的这些碎片,虽然没法直接给守望者议会的话盖章认证,但至少说明,宇宙里确实可能发生过某种极其可怕的、导致文明大面积灭绝的灾难。这无形中,给“守望者”的说法增加了一点点可信度。
“开大会吧。”苏牧最终拍板,“这事儿咱们仨扛不住。把刚才的通讯记录,还有地脉之灵挖出来的这些碎片,打包发给青木族的长老议会。要不要接这个茬,怎么接,得大家伙一起拿主意。”
接下来的几天,“星火同盟”内部吵翻了天。青木族的长老们对“真实阴影”这种概念本能地感到排斥和不安,那些描述让他们想起了族内最古老、最黑暗的传说。但另一方面,他们对苏牧和“生之地”有着深厚的信任,也对星辰大海之外的世界充满了朴素的好奇。经过反复拉扯,最终达成了一个小心翼翼的共识:可以接触,但必须划下红线。回复“守望者议会”,同意进行初步的、有限度的信息交换和接触。见面地点选在“星域驿站”附近的一片公认的中立虚空区,双方只能派几个代表,谁也不准带大家伙,都得亮着膀子以示清白。
消息发出去没多久,守望者议会爽快地答应了,还附送了一个极其复杂的时空坐标,光是校验这个坐标的稳定性就花了墨衡小半天时间。
约定的日子到了。在远离“星域驿站”喧嚣的冰冷虚空中,苏牧、林栀、墨衡,还有青木族那位胡子眉毛都白了、但眼神清亮如星辰的苍古长老,四个人静静悬浮着。他们身后,是处于半激活状态的驿站防御体系,能量光束在装甲板下隐隐流动,像一头蛰伏的巨兽,随时准备暴起伤人。
虚空里没什么参照物,只有远处细碎的星芒和永恒的黑暗。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就在苍古长老忍不住用青木族特有的灵能韵律轻轻叩击虚空,探查周围环境时,前方的空间像是投入石子的水面,漾开一圈圈几乎难以察觉的波纹。
没有光污染特效,也没有庞然大物跳出来。就那么悄无声息的,三个“身影”从荡漾的规则涟漪中浮现出来。
他们的样子,完全超出了苏牧他们的想象。
不是顶天立地的巨人,也不是炫酷的能量生命。站在中间的,是一具看起来破破烂烂的构装体,暗金色的金属和某种看不出材质的木头交错在一起,布满了岁月侵蚀的痕迹,像是刚从某个远古废墟里挖出来的。它胸口嵌着一块缓缓脉动的晶体,颜色像是把一小片星云浓缩在了里面,散发着温和而古老的意念波,正是之前通讯的那个声音。
左边那位,是一团不断变形、流淌着水银光泽的液态物质,没有固定形状,一会儿光滑如镜倒映着星光,一会儿又模糊得像一团星雾,透着一股纯粹的、冰冷的观察者味儿。
右边更绝,直接就是一株缩小版的、由星光和灵能勾勒出来的“世界树”虚影,枝叶间光影流转,仿佛在吟唱着一首无声的生命赞歌,让同为植物生命的青木族苍古长老下意识地产生了亲切的共鸣。
“欢迎,新时代的同行者们。”中间的破烂构装体发出温和的意念,“我是‘记录者’阿尔法,代表守望者议会。旁边这两位,是‘静滞之银’和‘星语之根’。”
它那晶体般的“目光”扫过苏牧四人,最后在苏牧身上停顿了一下,那古老的意念似乎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丝,快得像是错觉。
“我们感受到了诚意。”苏牧作为主代表,稳住心神回应,“希望这次见面,能让我们彼此都少点猜疑,多点理解。”
“理应如此。”记录者阿尔法慢吞吞地说,“先表示一下我们的诚意,这是一份关于‘摇篮’系统早期搭建日志,还有‘大沉寂时代’部分公开历史的数据密钥。希望能帮你们更好地……嗯,拼凑出背景拼图。”
一枚由纯粹数据光晕构成的密钥符号飘了过来。墨衡立刻用十几道扫描射线把它里里外外查了个遍,确认结构稳定安全,没绑什么“木马病毒”,这才谨慎地接收下来。
“多谢。”苏牧点头致意,切入正题,“关于‘真实阴影’,我们想了解得更具体点,比如它们长什么样?一般怎么活动?最重要的是,我们该怎么防?”
左边那团水银般的“静滞之银”微微蠕动,传来一道更冷静、更客观的意念,像是实验室里的分析报告:“‘阴影’没有固定形态。它们更像是规则层面的癌细胞,或者概念上的寄生虫。专挑有序的结构下手,侵蚀、吞噬、扭曲。活动规律?没有规律。但它们出现的地方,通常伴随着大规模的物理规则崩溃和文明痕迹的凭空消失。防备……很难。提升整个文明对底层规则的理解和掌控力,加强个体和集体意识层面的韧性,是基础功课。更具体的应对方案,需要我们一起摸索。”
右边的“星语之根”轻轻摇曳着枝叶,空灵的歌谣般意念补充道:“生命本身的多样性,情感的共鸣,艺术的创造力……这些在冰冷逻辑看来‘低效’甚至‘无用’的东西,往往能产生奇效。‘阴影’……厌恶它们无法理解、无法同化的‘混沌’与‘美好’。”
话说得还是有点云山雾罩,但至少指了个大概方向。
接下来的会谈,就在这种互相试探、又都保持着基本礼貌的氛围中进行。守望者议会展现了他们深不见底的知识储备和对宇宙规律的深刻洞察,但每当话题涉及到他们自身的详细历史、具体实力以及“星海残骸”的内部情况时,他们就会巧妙地绕开,或者用一些模棱两可的宏大叙事来应付。
就在会谈接近尾声,双方准备约定下次通讯频率的时候,记录者阿尔法那古老的晶体核心,又一次转向苏牧,这次的意念异常郑重,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警告意味:
“年轻的‘变量’,身上打着悖论印记的小家伙。”它的意念直接敲在苏牧的意识深处,“在你身上,咱们看到了一种……很久没见过的‘可能性’。”
“除了‘阴影’那种明面上的威胁,这片星域,或者说整个‘摇篮’,可能还摊上了另一个……更隐蔽的麻烦。”
“咱们监测到了一些……不正常的‘回响’,是从‘摇篮’系统最底层冒出来的,跟‘观测者’的常规波动对不上号……”
“那东西……好像在‘模仿’,在‘学习’……”
“留点神……特别是对那些好得不像真的‘巧合’,还有那些看起来毫无私心的‘馈赠’……”
话音刚落,根本没给苏牧追问的机会,三位守望者的身影就像滴入水中的墨滴,悄无声息地淡化、消散,直接融入了虚空本身。
他们走了,却留下了一连串更加诡异、更让人心神不宁的词语,像鬼魅一样缠绕在每个人的心头。
异常的回响?模仿?学习?
过于完美的巧合?看似无私的馈赠?
守望者议会这临别赠言,不像是指路明灯,反倒像是在刚刚揭开一角的真相旁边,又吹起了一层更浓、更诡异的迷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