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的风,是带着血味的。
黄沙卷过焦土,吹不散那层浮在地面的猩红雾霭。
沈青梧踩着枯骨前行,每一步都像踏在腐烂的记忆上。
她的右耳早已失聪,左耳也只剩断续嗡鸣,可此刻,整片大地却在她心口震颤——无数低语从地底爬出,缠绕脚踝,攀上脊椎,直钻脑髓。
那是九千亡魂的哭声。
她抬头望去,天地间漂浮着数不清的半透明纸鸢,薄如蝉翼,随风轻晃。
每一盏都是用粗麻纸糊成,歪歪扭扭写着“我有罪”“我该死”“求陛下开恩”。
字迹被泪水晕染,又被烈火烤干,像是从尸山血海里捞出来的遗书。
这是当年西疆百姓被逼自焚前,亲手写下的认罪状。
一道无形的誓约锁链,将他们的魂魄钉在这片废墟之上。
每逢月圆,便重演一次烈焰焚身之痛,一遍遍烧,一遍遍死,永不得解脱。
沈青梧站在血沼中央,寒风吹动她残破的宫裙。
她从怀中取出那卷边缘焦黑的残帛——《赦令原典》最后一页。
上面还残留着她五年前亲手点燃的火痕。
烬瞳寄居的金钗忽然剧烈震颤,发出凄厉尖鸣:“停下!你已代受三桩罪业,魂体早已濒临崩裂!再强行开启‘代受之途’,你会彻底湮灭!连轮回都不入!”
她没说话,只是抬手,指尖划过手腕。
血落如珠,滴在残帛之上。
刹那间,银焰腾起,幽冷刺目。
那火焰并非燃烧物质,而是燃起了契约之力。
空中浮现出一道扭曲的光门,正是她以命为引,临时构建的“代罪场域”。
大地开始震动。
一声巨响,石言最后一块碑体轰然碎裂。
残魂拼尽最后一丝力量,在虚空中留下一句断续传音:
“唯有……代罪者……自愿承受全罪……方可斩断誓约锁链……”
话音未落,碑灰随风而逝。
沈青梧双膝跪地,仰头望天。
她能感觉到,体内那道与地府缔结的契约银光,正在急速黯淡。
每一次呼吸都像吞刀子,肺腑之间灌满了阴寒与灼痛。
烬瞳的声音近乎哀求:“你若魂飞魄散,谁来终结这一切?你所做的一切都将归于虚无!”
她笑了。
嘴角裂开一道血痕,却笑得极轻、极冷。
“我早就不怕忘了自己是谁。”
“只要我还记得该烧什么,就够了。”
她双手捧起残帛,高举过头顶。
“今日,我不代你们赴死。”
“我要带你们回来。”
银焰暴涨,化作环形火阵,将整片血沼笼罩。
那些漂浮的纸鸢猛地一颤,随即如飞蛾扑火般涌向她。
罪潮来了。
不是一道,而是一片海啸。
九千人的冤屈、恐惧、悔恨、不甘……如亿万根钢针扎进她的识海。
她全身经脉瞬间浮现漆黑纹路,如同蛛网蔓延四肢百骸。
一头银发根根断裂,掉落瞬间化为灰烬,随风飘散。
她跪在地上,身体剧烈抽搐,七窍渗血。
意识如风中残烛,摇摇欲灭。
就在神志即将溃散的最后一瞬,她猛然抬头,对着苍天怒喝:
“我不是来救你们的!”
“我是来告诉你们——你们没有罪!”
这一声,撕裂长空。
契约轰然炸开。
一道银光自她心口冲天而起,直贯云霄。
那光芒纯净、冰冷、带着审判之意,仿佛来自九渊之下最古老的律令。
所有纸鸢同时燃烧。
火光中,传来万千哭嚎:
“我们不想死……”
“我们只是想回家……”
声音悲切,却又透着一丝解脱。
血沼沸腾,大地龟裂,那一道封锁亡魂的“赦”字誓约,在银焰中寸寸崩解。
沈青梧倒在泥泞之中,浑身冰冷,气息微弱。
她的双眼几乎看不见东西,记忆如沙漏飞速流逝——她忘了母亲的脸,忘了村口的老槐树,甚至忘了自己最初的名字。
但她还记得。
记得那场大火,记得那些被迫写下“我有罪”的孩子,记得那个把她推入山崖的师兄。
够了。
只要这些还记得,她就还是她。
风停了。
纸灰如雪,缓缓落下。
而在千里之外的深宫,某座紧闭的殿宇内,一道玉锁静静躺在案上。
忽然,它剧烈震颤起来。千里之外,乾清宫内烛火骤灭。
萧玄策手中那枚温润玉锁猛然震颤,竟自行浮空而起,通体泛出幽冷银光。
下一瞬,一道光束自锁心射出,直投殿墙——画面扭曲几息后,赫然显现出西疆血沼的惨烈景象:沈青梧跪伏泥泞之中,七窍渗血,银发如灰飘散,周身缠绕着亿万阴魂哀嚎之影。
她高举残帛,怒喝声虽未传来,可唇形分明是在说:“你们没有罪!”
那一瞬,帝王瞳孔骤缩。
他指尖狠狠掐入掌心,鲜血滴落案前。
不是因痛,而是因那画面中女子哪怕濒临魂散,脊梁依旧挺得笔直,像一把烧尽自己也要斩断天命的刀。
“代受九千亡魂之罪……你疯了?”他低语,声音却已嘶哑。
玉锁再震,契约波动剧烈紊乱,显示女主命魂正在飞速溃散。
地府律令不会容许一个擅自篡改审判秩序的判官活着离开——尤其是以凡躯承载集体罪潮,等同于逆天改命。
“传令!”萧玄策猛地起身,龙袍翻卷如风暴,“命格替换术提前启动!本王要她活着回来,哪怕只剩一缕残魂,也必须绑回朕的江山!”
暗卫首领跪地领命,身影瞬间隐入黑暗。
他们奉密旨潜行西疆已久,只为在这一刻截取沈青梧与地府之间的契约之力,将其转嫁于帝王命格之上——以天子气运为盾,替她扛下反噬。
可没人知道,这术法一旦施行,便是窃天之罪。
若被地府察觉,不仅帝王将遭天谴,整个大胤龙脉都可能崩塌。
殿中重归死寂。
光影仍在墙上跳动,映照着他半边明、半边暗的脸。
他望着那个倒在焦土中的女人,眼神从暴怒到失控,最终沉淀为一种近乎疯狂的执拗。
“你以为只有你能背负罪孽?”他喃喃,指节抵住额头,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若这天下非要有人赎罪……那就换我来。”
他不怕乱局,只怕从此再无人敢对他说一句“陛下,你错了”。
而在西疆尽头,黎明撕开血色天幕。
风停了,火熄了,整片血沼干涸成龟裂的黑土,唯余满地焦纸,如雪覆地。
沈青梧静静倒伏其中,双耳不断渗出血丝,彻底失聪。
她的呼吸微弱得几乎感知不到,可嘴角却缓缓扬起一道极淡的弧度。
因为在意识湮灭前的最后一刹,她“听”到了。
不是耳闻,而是心觉——万千解脱的魂魄并未呼喊,只是齐齐向她俯首,无声道谢。
那一瞬,她明白,有些审判,不靠律条,而靠人心。
远处山脊上,墨渊立于寒风中,脸上皮肉忽然如纸般剥落,露出底下由古老律文镌刻而成的真容。
他望着这片焚尽罪业的废墟,低声笑了:
“很好……她越像真正的判官,就越容易成为下一个祭品。”
镜头拉远,北境风雪狂啸。
铁笼摇晃,裴烈蜷坐冰窟之中,冻僵的手指再次抬起,在坚冰上缓缓划下一笔——这一次,字迹清晰如刻,写着两个字:
青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