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疆血沼的焦土上,晨光如刀,割开残夜最后一缕阴霾。
风不再吹,火不再燃,天地间只剩一片死寂般的黑。
沈青梧倒在龟裂的大地上,双耳不断渗出细密血线,顺着苍白的脸颊蜿蜒而下,像两道无声的泪痕。
她已三日未醒,呼吸微若游丝,可那具残破躯壳之中,魂魄却在风暴中颠簸不止。
梦里,是赶尸路。
黄沙漫天,铜铃轻响,一队亡魂逆着阴阳界限归来。
他们不哭不闹,不言不语,只是整整齐齐跪在她床前,额头触地,叩首九次。
每一次叩击都震得她心脉欲裂。
她想问你们为何不走?
为何滞留人间?
可她发不出声,也听不见回音。
直到第三夜,她以“人心之影”探入梦境——那是她在地府契约中觉醒的秘法,能照见执念深处的真实。
光影散去时,她怔住了。
自己左胸空荡无物。
肋骨之间,一道漆黑裂隙横贯心脏,其中半缕命魂已被抽离,化作一线银光,遥遥牵引向幽冥深处。
它不在轮回簿上,不在生死册中,竟被嵌进了一盏灯的芯火里。
烬瞳在金钗内发出断续鸣颤:“边墙……残墟……守魂灯熄了……有人盗了你的命。”
声音微弱,却如惊雷炸在神识之中。
她猛然睁眼。
冷汗浸透寝衣,指尖颤抖着抚上心口——那里有个淡到几乎看不见的“生”字印记,是当年与地府缔约时烙下的凭证。
如今印记黯淡,银焰摇曳,仿佛随时会熄。
“原来不是我在救他们……”她喃喃,嗓音嘶哑如砂石摩擦,“是有人用我的命,拴住了该走的魂。”
这不是超度,是囚禁。
她的命魂成了锁链,将那些本应归去的亡者钉在人间边缘。
而那人,竟敢擅闯地府边墙,窃取判官之魂为引,行逆天之事。
谁有这胆?
谁又有这能力?
答案尚未浮现,脚步已动。
她披衣起身,雪白长发垂落如霜,盲眼虽不见光,却能“感”到脚下大地的脉动。
皇陵祭殿,地下三百丈,有一处自开国便封印的地脉裂隙——通往地府边墙的唯一活口,历代帝王严禁活人踏入,违者魂飞魄散。
她要去那里。
萧玄策的密令来得很快,八百里加急传至殿前,命禁军封锁祭殿入口,不得让她靠近一步。
纸令刚落案几,她抬手轻拂,指尖掠过诏书边缘,未触即焚。
纸未燃,墨未消,可那道旨意中的“权”与“势”,已在瞬间被“无文审判”之力碾成虚无。
文书完好,效力全失。
这是属于地府判官的权限——凡涉生死之务,人间律令不得干涉。
哪怕帝王亲诏,在真正的冥途规则面前,也不过是一张废纸。
她站在石阶前,掌心划开一道深痕,鲜血滴落,沿着古老符纹缓缓流淌。
血迹并未渗入地面,反而逆着重力攀爬而下,在空中凝成一道虚幻阶梯,通向深渊之下翻涌的黑雾。
身后脚步声逼近,禁军统领高喝:“才人止步!此地乃皇家禁地,擅入者斩!”
她没回头,只低语一句:“这一程,不许任何人跟。”
话音落,黑雾骤然翻腾,虚梯崩塌又重组,她一步踏出,身影瞬间被吞没。
地府边墙,不在九幽之下,而在人间极北尽头的一道空间裂痕之中。
这里没有昼夜,只有永不停歇的寒风,裹挟着无数冤魂残念呼号穿行。
大地破碎如蛛网,断裂的碑石横陈,上面刻满早已失传的镇魂咒文。
空气中弥漫着铁锈与腐香交织的气息,那是死亡沉淀万年的味道。
她出现在断崖之上,足下碎石滚落深渊,久久不闻回响。
远处,一盏破旧长明灯悬于残碑顶端,灯罩布满裂痕,火焰幽蓝跳动,芯中缠绕着一丝银光——熟悉得令她灵魂战栗。
那是她的命魂。
灯下站着一个人。
披着褪色尸布,身形瘦削,面覆骨灰,看不清容貌。
他手中握着一截腐烂的赶尸铃,铜舌早已锈死,却仍被紧紧攥在掌心。
风吹起他的衣角,露出脚踝处缠绕的锁链——那是地府对滞留之魂的刑具。
他缓缓抬头,声音像是从坟墓深处挖出来的,砂砾磨骨般刮过寂静:
“你终于来了。”
沈青梧虽不能听,却“感”到了那句话里的痛与怒,像一根针,刺进她早已麻木的心脏。
她认得这气息。
年少时风雨山路,他背着药箱走在前头,总说:“青梧,别怕,师兄在。”
仇家围山那夜,他把她推进枯井,自己站在井口,一刀砍下肩头皮肉也不退半步。
最后被人剥皮焚骨,连魂魄都被咒钉封在荒岭,不得轮回。
温让。
她前世唯一的依靠,唯一真心待她之人。
此刻,他就站在这不该存在的地方,守着一盏偷来的灯,护着一缕不属于他的光。
她一步步走近,每一步都踩在记忆的裂痕上。
风忽然停了。
灯焰猛地一颤,幽蓝火光中,银丝微微震动,似在呼唤,又似在哀鸣。
温让抬起手,指向那灯火。
刹那间,火焰暴涨,冲天而起!
光影扭曲,时空错乱,漫天风雪凭空降临——
画面浮现:少年沈青梧背着沉重尸袋,在暴风雪中踉跄前行;温让挡在她身前,手持断刀,肩头鲜血狂涌,却始终不肯后退半步。
那场景还未定格,便再次破碎、重演。
第二次,第三次……第九次。
每一次,都是同样的雪,同样的刀,同样的血,同样的死局。
风雪呼啸,天地间只剩那一盏幽蓝的灯焰,在第九次轮回般的幻境中剧烈摇曳。
每一次画面重演,都是温让倒在血泊里的身影——肩头皮肉被人生生割下,断 knife 卡在骨缝里,尸布浸透黑红。
他不退,不死,不哭,只用一双染血的眼死死盯着前方,替那个背着尸体 bag、浑身发抖的少女挡住所有杀意。
而沈青梧,每一次都在井底睁着眼,听上面刀剑交鸣、骨裂声声,却不敢出声,不敢爬出,不敢面对他为她赴死的结局。
九次。
九次皆同。
“你宽恕万人!”温让猛然转身,声音如裂石断金,穿透风雪直刺她心神,“可曾记得我是怎么死的?!你认罪换众生,可想过我为何不肯走?!”
他的眼眶空洞,却燃烧着比冥火更炽烈的怒火:“你要代天下负罪,要以己身为契超度万魂——可你忘了,是我替你死了第一次!是你活着走出去的!而我……连轮回都不得入!”
他指向那灯芯中的银丝,指尖颤抖:“我要你收回代罪之言!执契者不该有慈悲,只该有铁律!你不配替别人赎罪,因为你从没为自己活过一天!你逃了一辈子,从山野逃到宫闱,从人间逃到冥途——现在,连命魂都被抽出来当锁链用,你还想逃到哪里去?!”
沈青梧立于风雪中央,眉眼低垂,雪发翻飞如幡。
她没有辩解,没有动怒,甚至没有流泪。
只是缓缓抬手,拔下发间金钗。
寒光一闪,利刃划过心口,深可见骨。
一个“记”字,在她苍白的肌肤上缓缓成形,鲜血顺着肋间蜿蜒而下,像一条条细小的红蛇爬向命运的祭坛。
她以指蘸血,在空中一笔一画写下三字——
“我记你恩。”
字落刹那,天地骤静。
风停,雪止,九重回放的画面如玻璃般寸寸崩碎。
她再不迟疑,反手割开手腕,阳寿如河,汩汩流入灯焰之中。
那是她仅存的生命力,是地府契约所不允许轻易动用的本源。
每一滴血落下,她的气息便衰弱一分,心跳如残鼓,脉搏似游丝。
但灯焰轰然腾起!
幽蓝化赤,赤转银白,火焰冲天百丈,照亮整片边墙废墟。
光芒中,温让身上的尸布寸寸崩裂,露出千疮百孔的躯体——每一道伤痕,都是当年为她而受;每一寸腐骨,都刻着滞留人间的怨与执。
他怔住了。
那双始终盛满愤怒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动摇。
“你……”他声音沙哑,几乎不成调,“不再逃了?”
话音未落,残灯忽灭。
无火自熄。
银丝归位,命魂重融,那一缕被囚禁于灯芯的本源,终于挣脱枷锁,逆流回沈青梧体内。
她身体一软,如断翅之鸟向前倾倒,意识沉入无边黑暗前,最后一缕感知,是风中一只微颤的手伸向她的脸——
终未落下。
通冥台深处,寒玉床上,一道雪白身影静静躺着。
双耳依旧失聪,唇色淡如霜纸。
可眉心之间,却隐隐浮现出一道极细的银纹,似契印初醒,又似旧誓重启。
夜露凝珠,滴落额际。
她指尖忽然轻搐,仿佛在回应某种遥远的召唤。
而在她识海最深处,一片混沌之中,一道模糊的身影正缓缓浮现——
手持断刀,披着破布,站在风雪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