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境的雪,下得比刀还冷。
边关八百里加急军报连破三道玉门关卡,直入紫宸殿时,萧玄策正执笔批阅线清呈上的《清明律例》初稿。
那纸泛黄如旧,墨迹却似活物游走,仿佛每一字都在呼吸、低语。
他尚未读完第一章,便听内侍尖声跪禀:“兵部急奏——北境大捷!镇北大将军李崇武率军血战七日,斩敌五千,夺回失地三百里!”
满朝文武哗然称颂,户部当即拟议加征“凯旋赋”以犒三军,礼部着手筹备献俘太庙之仪。
唯有清明寺静若寒潭。
线清立于殿外石阶之下,素袍未动,九卷命丝却在袖中无声震颤。
她闭目凝神,指尖轻抚腰间银梭,一缕幽光自眉心渗出,悄然没入脚下青砖——那是《万命经纬图》的残影投影,专为追索亡魂契据而设。
三息之后,她睁眼,眸中无悲无喜,唯有一片冰封的怒意。
“七百二十三具战魂,契书未销。”她低声呢喃,声音几不可闻,“他们的名字,还在碑上哭。”
当夜,清明寺灯火通明。
线清取昭冤台主碑拓片一张,依《冥途守序律》第七条:“凡阳世战事致士卒枉死者,魂契不销,则功为罪证。”正式启动“战魂追责程序”。
她以指尖为刻刀,以泪血为墨引,将七百二十三个名字逐一镌刻于副碑之上。
每念一人,碑面便渗出一滴温热的血珠;每刻一字,空中便响起一声嘶哑呐喊——那是亡魂临终前最后一口气,被律法从轮回边缘强行召回。
前七百二十二名士卒,皆死于敌阵冲锋或断粮冻毙,虽惨烈,却属战场常情。
唯独最后一名小卒,名叫陈六斤,籍贯江南临安府,年仅十九,官职不入流,阵亡记录仅一句“殁于乱军”。
可当线清刻下“陈六斤”三字时,整座副碑骤然剧震!
碑面如水波荡漾,浮现出一段模糊却清晰的战场影像:风雪漫天,尸横遍野,一面“镇北军”大旗歪斜倒地。
一名满脸血污的小卒挣扎爬起,右手紧握半截短枪,左手指向远处奔逃的红袍将领,拼尽最后一口气嘶吼:
“将军跑了!别信捷报!我们是被丢下的!”
画面戛然而止。
殿外雷声炸响,暴雨倾盆而至。
兵部尚书当场瘫软在地,口吐白沫,昏厥不醒——那红袍将领,正是他亲侄李崇武,此战首功之人!
翌日朝会,萧玄策端坐龙椅,面容沉静如古井,目光却如刀锋扫过群臣。
“朕赏的是忠勇,不是谎言。”他缓缓起身,掷下一道圣旨,“褫夺李崇武爵位,削去军职,押赴昭冤台前,当众诵读七百二十三名阵亡将士姓名,直至碑血落尽。若有半字遗漏……便让他自己,也变成碑上一个名字。”
满殿鸦雀无声。
而与此同时,冥途结界边缘,断言盘坐于虚空裂隙之间,双目紧闭,灵识穿行阴阳两界。
连续三个月,每逢朔望之夜,他都能感知到一丝极细微的魂力波动,自皇陵方向流向昭冤台。
起初以为是游魂误撞结界,可追踪数次后发现——那是人为引导,且路径精准得如同丈量过一般。
他顺脉溯源,终在太庙偏殿后的守灵房中,寻到一名枯瘦老道。
其人正布坛设祭,香炉中燃的并非檀木,而是混杂着骨灰的黑香;案上七盏铜灯,灯油竟是历代帝王陪葬宦官的脑髓提炼而成。
坛心绘有“祖灵唤魂阵”,以朱砂混合先帝谥册残页为基,意图唤醒列祖列宗亡魂,借其威压震慑天下乱象。
“忠心可悯,乱序当诛。”断言一步踏出,手中破印杵已指向老道天灵。
就在此刻,昭冤台方向忽传一道意念,如风穿耳,却又不容违逆:
“放他们说完。”
断言收势,瞳孔微缩。
下一瞬,整座太庙地底轰鸣作响。
十七道模糊身影自碑心浮现,皆身披龙袍,头戴冕旒——竟是大胤开国以来历任帝王亡魂!
他们不言不语,只是静静立于殿前,目光穿透时空,落在当今天子寝宫方向。
那一夜,萧玄策梦中惊醒,冷汗湿透重衣。
他看见十七位祖先环立丹墀,面容肃穆,眼神却不含丝毫庇佑之意。
最前方那位手持开国铁剑的老者,缓缓开口,声如雷霆:
“你治下之冤,比我们多还是少?”
无人回答。风穿殿宇,烛火尽灭。
数日后,线清奉旨编纂《清明律例》定稿。
她在第一章写下:“凡涉冤屈,不论贵贱,皆可诉于昭冤台。”
笔尖离纸刹那,宣纸竟自行浮现出一行更古老的字迹,墨色深黑如渊:
“凡心不正者,近碑即痛。”
她怔住,指尖发凉。
这不是她写的。
这是沈青梧留下的规则——早在多年前,就已埋入这方天地的律根之中。
她合上卷册,对外只说一句:“此书成之日,便是人间无需判官之时。”
可她心里清楚,那个女人从未离去。
她只是换了一种方式活着——化作律,化作碑,化作人心深处不敢直视的审判之眼。
春去秋来,昭冤台依旧矗立京畿北隅,血纹不褪,铃音常鸣。
而某一日黄昏,御驾启程北疆巡视,归途经一处荒山野岭。
随行内侍低声禀报:“陛下,前方乃云雾岭,民间传言……此处常有赶尸女鬼夜行山道,手持青铜铃,引百尸过桥。”
萧玄策掀开车帘,望着远处暮色中孤悬的破庙,炊烟渺渺,似有人影晃动。
他沉默良久,终是开口:
“今晚,就在这歇吧。”北风如刀,割裂暮色。
云雾岭的破庙孤悬于山脊之上,残垣断壁间飘着一缕若有若无的炊烟。
天边最后一抹余晖沉入雪线,夜幕如墨泼洒,将整座荒山吞入寂静深处。
随行禁军已在庙外扎营,火光摇曳,却照不进那扇半塌的门扉。
萧玄策独自步入庙中。
蛛网横织,香案倾颓,唯有一尊斑驳泥塑仍端坐神龛——那是位手持青铜铃的女子像,民间不知其名,只称“引魂婆”。
他凝视良久,指尖抚过案上积尘,忽觉一丝凉意渗入骨髓。
子时三刻,风起。
不是寻常寒风,而是带着阴煞之气的冥风,自山脚盘旋而上,卷起千堆雪,仿佛天地都在屏息。
远处山道尽头,一道身影缓缓浮现。
她背负一具腐尸,步伐平稳如尺量,每一步落下,雪地便无声开裂,生出一圈圈幽蓝纹路。
青铜铃在她腰间轻响,声声入魂,哼的是一支古老赶尸调,调子凄清,却有不可违逆的秩序之力流淌其间。
萧玄策握紧了腰间剑柄。
他一步步迎出庙门,龙袍猎猎,在风雪中竟无半分帝王威仪,只有深不见底的执念。
待那人走近十步之内,他终于拔剑出鞘,寒光直指来者咽喉——
“你是谁?!”
风雪骤然凝滞。
那身影停下,缓缓抬头。
没有五官,唯额心一点金芒,如星坠渊,静静映着他颤抖的瞳孔。
刹那间,记忆如潮水倒灌——那个总在夜里独自巡宫的才人,那个为冤魂落泪却从不为自己哭一声的女子,那个在他梦中低语“陛下,阴阳有序,不可乱”的沈青梧……她早已不在人间,可这一缕执念,竟还在这片她枉死的土地上,背着亡者踽踽独行。
他的剑尖垂下,落地无声。
双膝触雪,重重叩首,额头抵住冰冷大地,声音沙哑得几近破碎:“你走的路,我替你铺成了坦途。昭冤台立,清明司兴,战魂得诉,奸佞伏诛……可你……能不能回来一次?哪怕一眼。”
风停了,雪住了,天地俱寂。
那无面身影微微一顿,抬起枯瘦的手,指尖轻划虚空。
两个字凭空浮现,由淡转深,似以魂力写就,又似来自亘古之前的誓言:
“不必。”
字迹未散,身影已化作灰烬般的光点,随风飘散,不留痕迹。
唯有青铜铃铛轻轻一颤,坠落在雪地上,发出清越一响,如同诀别。
庙内,泥塑神像的眼角,忽然滑下一滴浊泪。
数月后,京畿筹备大胤百年庆典,礼部奏请为昭冤台新立碑文,以彰盛世清明。
工匠齐聚殿前,请皇帝御笔亲题。
萧玄策提笔蘸墨,笔走龙蛇,写下“万古长明”四字,气势恢宏,群臣皆赞。
可就在宣纸将干之际,墨迹竟悄然褪去,原处浮现出两个极淡的小字,细若游丝,却刺人心魄:
“等等。”
满殿哗然,无人知其意。
唯有立于阶下的线清垂眸,指尖微颤。
她默默记下这二字,转身离去时,袖中九卷命丝轻轻震鸣,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遥远的召唤。
多年以后,她在整理沈青梧遗物时,于一本残破不堪的赶尸手册末页,终于再见此字。
泛黄纸页上,“等等”二字墨色犹新,旁边一行小字静静躺着:
“若世人终将忘记何为公正,我就多等一百年。”
而在冥途尽头,灰金色的身影依旧伫立如初。
判魂笔尖轻颤,似有无数名字欲落未落,又似在等待某个时刻——或下一个时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