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风卷着灰雪,刮过昭冤台斑驳的碑身,像无数亡魂在低语。
第四日黎明,天未亮透,百姓已围满了台前。
兵部尚书跪在石阶上,三日未进水米,面容枯槁如朽木。
他嘴唇干裂,声音嘶哑,仍在一遍遍诵读那七百二十三个名字——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腑里抠出来的血块。
“陈六斤……张大牛……王五郎……”
忽然,他喉头一甜,一口黑血喷出,不落地,反而悬空凝成细线,如活蛇般钻入碑文缝隙之中。
围观人群惊呼后退。
唯有线清站在高处,指尖命丝猛然绷直,嗡鸣如琴弦将断。
她瞳孔骤缩,立刻转身疾行回清明司,袖中银梭自动织动,卷宗自行翻页。
《旧档·兵部流放案》——尘封二十年的一页被悄然抽出。
“永昌三年,北境军粮贪腐案发,七名下级士卒联名举报,押送途中‘暴毙’,无尸、无证、无录,因主犯逃逸,案卷归档即焚。”
记录只有短短一行,可命丝图谱却清晰显示:七道极弱的残魂,曾于同一夜同时断裂,方位正是当年流放路线中的荒谷。
而今,这七道命丝竟随战魂共鸣再度浮现!
不是轮回牵引,不是怨气招引,是有人以冥律为引,借碑启封,硬生生把埋了二十年的债,从地底拽了出来!
虚影浮现。
七具枯骨环绕兵部尚书旋转,无声开合的颚骨,仿佛在重复一句早已被遗忘的控诉。
线清指尖微颤。
她知道是谁做的。
那不是她的律,不是断言的结界术,更不是地府主动降罚——这是沈青梧留下的“根”。
她早就在碑心埋下了因果之链:凡枉死者,其名不灭;凡欺世者,终有一日报应溯回。
只要世间还有冤气未散,碑就能自己醒来。
消息传入宫中时,萧玄策正立于御书房外廊下,望着一片片飘落的雪。
他沉默良久,手中朱笔悬于奏折之上,迟迟未落。
内侍低声禀报:“陛下,兵部尚书昨夜吐血昏迷,太医束手,说是‘魂蚀之症’,恐难再醒。”
萧玄策闭眼,轻声道:“不必救了。”
片刻后,他提笔写下一道新旨:“凡涉冤狱,不论时限,不论官阶,不论证据湮灭与否,皆可由清明司重审立案。昭冤台碑文所显,即为初证。”
圣旨八百里加急传遍天下。
可就在当夜,北方某州刺史府中火光冲天。
那刺史颤抖着手,将一箱箱积压的旧砖投入炉中。
纸灰飞舞,如同亡魂的骨灰。
他一边烧一边喃喃:“没人知道……没人能查到……过了这么多年,谁还记得那些贱民的名字?”
可次日清晨,府衙大堂梁柱忽然渗出墨迹,湿漉漉地蜿蜒而下,竟是一张张完整的冤状残页!
字迹与原卷分毫不差,连批注印章都清晰可见。
更令人胆寒的是,每一页末尾,多出一行小字,墨色幽深,似由血写成:
“此罪不销,子孙承报。”
全府上下跪地痛哭,唯独刺史瘫坐椅上,双眼翻白,口中不断呢喃:“不可能……我都烧了……全都烧了啊……”
断言盘坐冥途哨境,感知到一丝命丝被强行割断的震颤。
有人想毁去因果链,逃避审判。
但他没有出手。
只在佛印边缘添了一道反照阵法——自此之后,凡销毁冤案者,家中祠堂牌位每逢子夜必浮现死者姓名,红如烙铁,烫得香烛自燃,供果化脓。
恐惧开始蔓延。
朝中官员人人自危。
那些曾以为时间能抹去一切的人,终于明白:他们躲得过人眼,躲不过碑眼;瞒得过阳间律法,瞒不过冥途审判。
清明司月度稽核当日,线清端坐堂上,九卷命丝垂落如帘。
她调取三省六部出入记录,比对命丝图谱,赫然发现十二名官员近期频繁出入皇陵太庙,名义皆为“祈福国运,祷请先祖庇佑”。
可命丝显示,这些人魂光晦暗,心脉紊乱,分明是心虚求安。
再溯其过往——竟是永昌年间,联名构陷御史谢怀瑾的党羽!
当年谢氏直言先帝晚年昏聩,宠信佞臣,遭诬以“诽谤君上”,满门抄斩,唯幼子逃脱,至今下落不明。
如今他们跪拜祖灵,实则是怕那冤魂不散,怕报应临头。
线清不动声色。
她在最新一册《清明律例》副本中,悄悄织入一道隐纹——非公开,非明令,仅存于命丝经纬之间:
“凡曾参与构陷忠良者,不得近昭冤台百步。”
当夜,一名老尚书趁夜潜至台前,欲焚香祷告。
刚踏入第九十九步,胸口骤然剧痛如刀绞!
他惨叫一声扑倒在地,呕出半块焦黑舌根,血沫中混着碎肉,从此再不能言。
消息悄然流传,无人敢提,却人人知晓。
清明司的威严,已不止于阳间律法,更侵入人心最深的恐惧。
那一夜,紫宸殿灯火未熄。
萧玄策独坐龙案之前,手中握着一份密报,上面列着那十二名官员的姓名与行踪。
他目光沉冷,指尖轻叩桌面,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她不在了,可她的律还在杀人……你们到底,走到了哪一步?”
与此同时,清明寺深处,线清将最后一卷命丝收拢,轻轻放入玉匣。
她望向北方雪岭方向,仿佛还能看见那个无面身影背着尸体踽踽独行。
“你留下的路,我们只能继续走下去。”她低声说,“哪怕世人惧它,称它为鬼神之罚。”
窗外,风铃轻响。
她取出一卷未曾示人的命丝录,置于案头。
卷首写着四个小字:
“可查,每一桩显罚。”
明日,她将入宫。
皇帝要问的话,她已准备好答案。
只是不知,当真相摆在眼前时,那位掌控天下生杀的帝王,是否还敢直视这由沈青梧亲手种下的——
人间不敢触碰的审判之眼。【第416章】碑眼照魂
紫宸殿内,烛火如豆,映得龙纹金砖上浮光游走,似有阴影攀爬。
萧玄策端坐御座,指节泛白地攥着那卷命丝录,仿佛握着一块烧红的烙铁。
空气凝滞,连呼吸都带着铁锈味。
他未开口,殿中却已如刑场般肃杀。
线清立于阶下,素衣如雪,垂首静立。
她不辩解,不惶恐,只将一卷银光微闪的命丝录轻轻置于玉案之上,声音清淡如风穿林:
“陛下若疑清明司逾矩,请查此录。每一桩显罚,皆有亡魂执念为引,清明司不过代为诵读。”
话落,她抬眸一眼,目光澄澈,却深不见底。
萧玄策冷哼一声,指尖掀开卷册——一页页翻过,皆是近月来被昭冤台点名、遭冥律反噬者的名录:兵部旧案七卒、州刺史焚状、十二党羽跪庙……条理分明,因果清晰,无一不是生前作恶、死后牵连。
可当翻至末页,他瞳孔骤缩。
纸面空白处,竟缓缓浮现一行字迹——是他自己的笔迹。
“朕亦在列。”
墨色幽深,似由心头血写成。
那四个字像钉子,狠狠楔入他的识海,唤起尘封十载的记忆:永昌七年冬,东宫密室,一碗药汤,一名庶兄无声咽气。
无人见证,无档可查,连尸首都沉入皇陵暗渠。
可如今,它竟从命丝深处自行浮现,如同冥途之眼,早已洞穿一切。
“她……知道?”萧玄策嗓音干涩,几乎不像帝王之声,倒像是个被揭穿罪行的囚徒。
线清低眉,语气平静如水:“她不是知道,她是‘记得’。凡入冥途者,无事可藏。心念一起,命丝即动;恶念一生,碑文自现。沈青梧所立非权,非令,而是律——人间不敢写的字,她替天写了。”
殿外忽起狂风,卷得檐角铜铃乱响,仿佛有无数亡魂在叩门。
萧玄策猛地合上卷册,冷汗顺额而下。
他盯着线清,眼中翻涌着惊怒、忌惮,还有一丝难以言喻的动摇。
他曾以为自己掌控天下,可此刻才发觉,真正掌控生死的,从来不是皇权,而是那道他永远无法触及的——冥途边界。
“她留下的,究竟是审判,还是灾劫?”他喃喃。
线清未答,只轻声道:“陛下若不信,可去昭冤台看看。碑不会说谎,它只照人心。”
她退下时,风停了。
但那一夜,工部老匠人正奉旨修缮昭冤台石阶。
凿至第三层西角,石裂声中,露出一枚锈迹斑斑的铜铃,嵌于基石深处,仿佛镇压千年。
老匠人好奇擦拭,铃身渐显四字刻痕——“听它响。”
刹那间,天地失声。
风起!
云涌!
碑林深处,一道清越铃音穿透长夜,响彻城郊,久久不散,似从九幽之下传来,又似从未来回荡至今。
断言立于冥途哨境高台,感知结界涟漪层层扩散,嘴角微动,低声呢喃:
“她还在等——不是等人回头,而是等人心醒。”
而在那灰雾尽头,一道模糊的灰金色身影缓缓抬起手,判魂笔尖轻点虚空,写下两个字,如雷贯耳:
“未完。”
三日后,京郊青槐村。
第七个夜晚,村口那株百年老槐树,树皮忽然龟裂,渗出暗红液体,顺着沟壑蜿蜒而下,在月光下凝成一行触目惊心的字——
“三个孩子,埋在碾坊地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