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日之期,如同悬在魏州城头的利剑,每一刻都在消耗着田承嗣的意志与威望。城外的朝廷大军虽未正式进攻,但那森然的营垒与不时传来的操练号角,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刀锋的冰冷。城内的经济困顿与军心浮动,更是让他如坐针毡。田悦、符璘等人虽表面依旧恭顺,但那闪烁的眼神与若即若离的态度,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立。
期限前夜,田承嗣独坐密室,烛光映照着他阴晴不定的脸。案头摆放着朝廷的最后通牒,那薄薄的绢帛重若千钧。亲信幕僚在一旁,亦是沉默不语,气氛压抑。
“大帅……形势比人强啊。”一名老成幕僚终于打破沉寂,声音干涩,“城外大军虎视,城内……人心难测。杜丰此子,手段狠辣,布局周密,若硬抗下去,恐……恐玉石俱焚。”
田承嗣猛地一拳砸在案上,杯盏震落,碎裂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难道就让老夫将基业拱手相让?任由那杜丰小儿拿捏?!”
“大帅,非是拱手相让,乃是暂避锋芒。”另一名幕僚低声道,“接受条件,虽失些权柄田赋,然节度使之位尚在,魏博根本未失。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待日后……未必没有转圜之机。”
“转圜之机?”田承嗣眼中闪过一丝不甘的厉色,但看着摇曳的烛火,那厉色又渐渐被现实的冰冷所取代。他想起军中日益不满的窃窃私语,想起仓库中日渐减少的粮草,想起田悦那看似恭敬实则疏离的背影……他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强硬到底的资本。
良久,他仿佛被抽干了所有力气,颓然瘫坐在胡床上,声音沙哑:“罢了……回复崔佑甫,魏博……愿遵朝廷号令。”
说出这句话,这位雄踞河北多年的枭雄,仿佛瞬间苍老了十岁。
翌日,魏州城门大开。田承嗣未着甲胄,仅穿紫色官袍,率麾下主要将领及州府官员,出城十里,迎接宣慰使崔佑甫及前来“观摩”的河东节度使代表。他单膝跪地,双手奉上魏博节度使的旌节印信,声音低沉:“臣,魏博节度使田承嗣,恭迎天使!此前臣愚昧,抗拒王命,罪该万死!今幡然醒悟,愿率魏博上下,遵从朝廷两税新法,清丈田亩,输纳王赋,绝无二心!”
他身后的将领官员,也齐刷刷跪倒一片。只是那跪姿中,有多少是真心,有多少是屈从,唯有他们自己知晓。
崔佑甫心中长舒一口气,面上却保持着威严,接过旌节,朗声道:“田节度能迷途知返,实乃朝廷之幸,魏博百姓之福!陛下与杜相,已知汝心。望汝此后,谨守臣节,勿负圣恩!”
一场可能引爆帝国的危机,以田承嗣的暂时屈服而告终。消息传开,天下震动!成德、卢龙等藩镇闻讯,无不凛然。他们看到了杜丰对付跋扈藩镇的决心与手段,绝非以往朝廷那种优柔寡断可比。一时间,各地对两税法的抵制力量大为削弱,清丈田亩的工作得以在更广的范围内推行。
杜丰在长安接到捷报,并未显得多么兴奋。他深知,田承嗣的屈服,只是权宜之计,是被内外压力逼迫下的无奈选择,其心中的怨毒与不甘,绝不会就此消散。
“告诉崔佑甫,安抚为主,但监控不能放松。魏博清丈田亩、缴纳赋税,必须严格执行,不得打任何折扣。”杜丰对刘晏吩咐道,“同时,擢升田悦为魏博节度副使,符璘为都知兵马使,予以实权,分化制衡田承嗣。”
“下官明白。”刘晏点头,又道,“杜相,经此一事,两税法推行大势已定。然各地清丈数据陆续报来,田亩数目远超旧册,据此核算,未来岁入将大增。然如何分配,如何确保地方不再盘剥,还需详细章程。”
“此事由你度支使司全权负责,拟定细则,务求公平,使朝廷多得,而百姓不困。”杜丰道,“此乃长久之计,不可急切。”
安排完政务,杜丰回到府中。柳明澜正在庭院中看着蹒跚学步的儿子,阳光洒在她身上,静谧而美好。见杜丰回来,她迎上前,柔声道:“郎君,魏博之事已了?”
杜丰点点头,伸手轻轻捏了捏儿子胖乎乎的脸颊,小家伙咯咯直笑。“暂时了了。田承嗣俯首,河北诸镇震慑,两税法可畅行无阻矣。”
柳明澜却细心地发现杜丰眉宇间并未完全舒展,轻声道:“郎君似还有忧虑?”
杜丰叹了口气,揽住她的肩,低声道:“田承嗣乃枭雄,其心未服。我以势压之,虽得其表,未服其心。此等人物,如同受伤的猛虎,蛰伏于侧,恐为后患。且……陛下龙体,日益堪忧啊。”
柳明澜依偎在他怀中,沉默片刻,道:“既知其患,早做提防便是。至于陛下……郎君已尽人臣之本分,问心无愧便可。”
杜丰握紧她的手,感受着那份宁静的力量。他知道,前方的路依旧布满荆棘。外部强敌环伺,内部藩镇隐患未除,朝中反对势力仍在暗中窥伺,而皇帝的病情更是最大的变数。
就在杜丰致力于巩固内政之时,遥远的西域,被他重创后一直蛰伏的吐蕃,其内部正悄然发生着变化。年迈的论钦陵,在接连失败和国内贵族的压力下,权势大不如前。而新一代的吐蕃贵族,在目睹了大唐在杜丰领导下的重新崛起后,复仇与扩张的野心,如同草原下的野火,正在暗中滋长。凌素雪派往高原的“察事司”探子,已隐约捕捉到一些不寻常的动向,情报正在送往长安的路上。
帝国的东方暂得安宁,而西边的天际,新的风暴正在悄然凝聚。杜丰这位帝国的掌舵者,在享受短暂胜利的同时,也必须将目光投向更远的地方,准备迎接下一场未知的挑战。中兴之路,从来不是一蹴而就的坦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