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泠川畔的暖意尚未在衣衫上散尽,萧绰一行人已重新踏上前往洛阳的官道。马蹄踏在平整的路面上,发出沉稳的“笃笃”声,与秋风拂过林木的“簌簌”声交织在一起,衬得这一路愈发静谧从容。萧绰骑在一匹通体雪白的骏马上,月白色的襦裙被风轻轻扬起,裙摆上的卷草纹在阳光下流转,宛如流动的月华。
她放缓缰绳,让白马缓步前行,目光缓缓扫过身边的众人。韩德让依旧一身青色布衣,手持马鞭走在队伍前方,身姿挺拔如松,往日里眉宇间的凝重被几分轻松取代,偶尔会回头与身旁的亲卫低语几句,声音温和,不复军中议事时的严肃;延寿女与观音女并骑而行,两人穿着同款的淡粉色襦裙,正凑在一起低声说笑,时不时伸手采摘路边的野菊,鬓边的珠花随着马匹的颠簸轻轻晃动,满是少女的娇憨灵动。
再看身后的两百亲卫,这些平日里在战场上杀伐果断、不苟言笑的汉子,此刻也卸下了铠甲的沉重,换上了寻常的短打布衣,脸上多了几分烟火气。有几个年轻些的将士,正借着赶路的间隙,低声争论着洛阳城里会有什么样的景致;还有几位年长的老兵,一边照看马匹,一边哼着辽地的古老歌谣,歌声粗犷却带着几分悠然。连那些温顺的战马,也像是沾染了这份轻松,偶尔会甩甩尾巴,低头啃食路边的青草,不再有行军时的紧绷。
萧绰的目光在每个人脸上缓缓停留,心中泛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柔软。她忽然发现,无论是运筹帷幄的韩德让,还是活泼烂漫的女儿,亦或是这些身经百战的将士,褪去身份与铠甲的束缚后,都藏着不为人知的纯真与可爱。就像方才在清泠川畔,那些平日里对她敬畏有加的将士,会直白地夸赞她的模样,那份纯粹的惊艳与赞叹,不含半分功利与谄媚,正是最本真的流露。
“谁都有纯真的一面,还有可爱的一面,无论是男女都一样。”萧绰望着眼前这幅温馨和睦的画面,嘴唇微启,喃喃自语,声音轻得仿佛只有自己能听见。秋风拂过她的耳畔,将话语吹散在空气中,却在她的心底留下了深深的印记。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的模样。那时父亲尚在,萧家还是辽地望族,她是备受宠爱的嫡女,不必理会朝堂纷争,不必背负血海深仇。春日里,她会与姐妹们在府中的花园里扑蝶赏花,穿着鲜艳的罗裙,梳着双环髻,鬓边插着父亲寻来的珠花,笑得无忧无虑;夏日里,她会坐在葡萄架下,听乳母讲那些荒诞离奇的话本故事,吃到甜美的瓜果便会眉开眼笑,遇到吓人的情节便会紧紧拉住姐妹的手,眼中满是天真的胆怯。
那时的她,何尝不是纯真可爱的?只是后来,父亲遭人陷害,家族倾覆,她带着年幼的女儿颠沛流离,仇恨与责任像两座大山压在肩头,她不得不收起所有的柔软与天真,换上坚硬的铠甲,学着运筹帷幄,学着杀伐决断,硬生生将自己打造成了一个人人敬畏的萧后。久而久之,她甚至忘了自己也曾有过那般无忧无虑、纯真烂漫的时光。
“自古以来,有人的开始,都有可爱、纯真、天真无邪的一段年龄。”萧绰的目光飘向远方,仿佛穿透了时光的阻隔,看到了世间无数人年少时的模样。无论是王公贵族的子女,还是寻常百姓的孩童,在懵懂无知的年纪里,都有着最纯粹的快乐,最本真的善良。他们会为了一朵花的绽放而欣喜,会为了一只小动物的受伤而落泪,会毫无保留地信任他人,会肆无忌惮地表达自己的喜怒哀乐。
可随着年龄的增长,这一切似乎都会悄然改变。她见过太多人,在经历了世事的打磨、人心的险恶后,渐渐收起了纯真,戴上了伪装。有的人为了权力地位,变得尔虞我诈、心狠手辣;有的人为了生计奔波,变得麻木冷漠、世故圆滑;还有的人,在遭遇了背叛与伤害后,再也不敢轻易展露自己的柔软,将心门紧紧关闭。
“渐渐脱去了可爱、纯真,甚至天真无邪,都会慢慢消失。”萧绰的声音里带着一丝淡淡的怅惘。她想起了那些曾经与自己相识的人,有的本是善良热忱的少年,却在官场的沉浮中变得趋炎附势;有的本是亲密无间的挚友,却在利益的诱惑下反目成仇。他们都曾有过纯真的时光,只是最终,都被世事磨去了棱角,弄丢了初心。
思绪流转间,一个让她恨之入骨的名字,不受控制地浮现在脑海中——耶律璟。
提到这个名字,萧绰的身体猛地一僵,脸上的温婉柔和瞬间褪去了几分,眼底掠过一丝难以抑制的恨意与痛楚。她下意识地攥紧了手中的缰绳,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白马似乎感受到了主人的情绪波动,轻轻打了个响鼻,脚步也慢了下来。
韩德让察觉到她的异样,连忙勒住马缰,回身关切地问道:“娘娘,可是身体不适?或是赶路乏了?要不要再歇息片刻?”
萧绰缓缓摇头,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心中翻涌的情绪。她望着韩德让担忧的目光,勉强挤出一丝笑容:“无妨,只是想起了一些往事。”
延寿女与观音女也连忙凑近,观音女拉着她的衣袖,轻声道:“娘,是不是想起了不好的事情?您别多想,我们很快就到洛阳了,以后都会好起来的。”
萧绰拍了拍女儿的手,目光再次投向远方,心中的思绪却难以平息。耶律璟,这个毁了她的家族、让她背负血海深仇的男人,这个在世人眼中暴虐成性、嗜杀无度的暴君,难道就没有过纯真可爱的时光吗?
她想起自己年少时,曾远远见过耶律璟几面。那时他还是个少年皇子,尚未登基,眉眼间虽已有几分桀骜,却也带着少年人该有的鲜活。她记得有一次,在辽宫的宴会上,年少的耶律璟偷偷将盘中的糕点塞给身边的小太监,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天真的光芒。那时的他,虽出身皇家,却也有着孩童般的顽皮与纯粹。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那个少年皇子变成了后来的暴君?是权力的腐蚀,还是宫廷的尔虞我诈?萧绰不得而知。她只知道,后来的耶律璟,沉溺酒色,滥杀无辜,朝堂上下人心惶惶,百姓流离失所。他亲手摧毁了无数人的幸福,也包括她的。
“就连耶律璟也是。”萧绰再次喃喃自语,声音里带着复杂难明的情绪,有恨,有痛,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是啊,就算是耶律璟那样的人,也曾有过纯真无邪的年少时光。只是后来,他在权力的漩涡中迷失了自己,被欲望与暴戾吞噬,最终变成了人人得而诛之的暴君。
想到这里,萧绰的眼角不自觉地湿润了。一滴晶莹的泪珠,顺着她莹白的脸颊缓缓滑落,滴落在月白色的襦裙上,晕开一小片淡淡的水渍。这泪水,既是为了自己悲惨的遭遇,为了那些被耶律璟迫害的无辜百姓,也是为了那个曾经纯真、最终却走向毁灭的少年皇子。
她忽然明白,仇恨或许可以驱动人前行,却不能让人真正快乐。耶律璟被权力与欲望吞噬,最终落得众叛亲离的下场;而她自己,若一直被仇恨蒙蔽双眼,执着于复仇,或许也会变成自己最讨厌的人,弄丢了身边的温暖与自己的初心。
“娘娘。”韩德让见她落泪,心中愈发担忧,想要说些什么安慰的话,却又不知从何说起。他知道,耶律璟是萧绰心中最深的伤痛,轻易触碰不得。
萧绰抬手拭去眼角的泪水,深吸一口气,再次望向身边的众人。女儿们担忧的目光,将士们关切的眼神,韩德让沉稳的陪伴,这一切都像一股暖流,温暖着她的心房,驱散了心中的阴霾。
她微微一笑,这一次的笑容,比在清泠川畔时更加坦然,更加坚定。“我没事,”她轻声说道,声音虽带着一丝哽咽,却依旧清晰有力,“只是忽然想通了一些事情。”
她勒紧缰绳,让白马加快了脚步,目光坚定地望向洛阳的方向。“纯真与可爱,从来都不是年少者的专属,也不是女子的专利。男子亦如此,只是很多人在成长的过程中,渐渐将这份本真藏了起来,甚至弄丢了它。”
“我们追求复仇,追求大业,最终目的不就是为了让更多的人能够守住自己的纯真,能够无忧无虑地生活吗?”萧绰的声音渐渐提高,清晰地传入身边每个人的耳中,“让孩子们不必过早背负仇恨,让将士们不必常年浴血奋战,让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保有心中的那份善良与纯粹。”
韩德让闻言,眼中闪过一丝赞许的光芒。他望着萧绰坚定的侧脸,心中愈发敬佩。经历了这么多,她不仅找回了自己的本真,更明确了前行的方向,这份通透与坚韧,着实令人动容。
延寿女与观音女相视一笑,心中的担忧也烟消云散。她们知道,母亲是真的想通了,那些困扰她许久的仇恨与执念,正在被她一点点放下,取而代之的是对未来的期许,对守护的坚定。
将士们也纷纷抬起头,望着马背上那个月白色的身影,心中充满了敬佩与爱戴。此刻的萧后,没有了往日的威严与肃杀,却多了几分温婉与通透,这份从内而外散发出的魅力,比任何时候都更能让人信服,更能让人愿意追随。
队伍继续前行,官道两旁的风景不断变换,远处的山峦层林尽染,近处的田野金黄一片,一派丰收的景象。萧绰的心情也愈发澄澈,她不再被仇恨所困扰,不再为过往所牵绊,心中只有一个坚定的信念——抵达洛阳,与符太后、柴宗训敲定盟约,联合后周的力量,推翻耶律璟的暴虐统治,还天下百姓一个安稳太平的生活。
她知道,这条路注定不会平坦。洛阳的会面或许会充满变数,联合北伐的过程中或许会遭遇无数艰难险阻,耶律璟的势力依旧强大,想要推翻他并非易事。但她不再畏惧,因为她身边有最信任的伙伴,有最疼爱的女儿,有最忠诚的将士,更重要的是,她找回了自己的初心与本真,这份力量,足以支撑她战胜一切困难。
“无论是谁,都不该被仇恨与欲望吞噬,都该守住心中那份最纯粹的美好。”萧绰再次喃喃自语,这一次,声音里满是坚定与期许。她的目光扫过身边的每个人,看到他们脸上的笑容,看到他们眼中的希望,心中愈发温暖。
马蹄声声,朝着洛阳的方向不断迈进。应历十一年的秋风,吹拂着大地,也吹拂着萧绰的心。她知道,自己即将面临的,不仅是一场关乎盟约与大业的会面,更是一场关乎初心与守护的征程。而她,将带着心中的纯真与坚定,带着身边人的信任与期盼,勇敢地走下去,去创造一个属于所有人的、能够守住纯真与美好的未来。
夕阳西下,将一行人的身影拉得很长。萧绰骑在白马上,月白色的襦裙在夕阳的映照下泛着柔和的金光,她的脸上带着从容的笑容,眼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远处的洛阳城轮廓渐渐清晰,一场改变天下格局的会面,即将拉开序幕。而萧绰,这个曾经被仇恨蒙蔽双眼,如今却找回本真的女子,也将在这场征程中,书写属于自己的传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