允堂是在一阵剧烈的颠簸和刺骨的寒意中恢复意识的。
首先感受到的是喉咙里火烧火燎的干痛,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针扎般的刺痛。他费力地睁开沉重的眼皮,眼前是一片晃动的、模糊的黑暗,只有前方缝隙里透进些许微弱的天光,勉强勾勒出一个正在奋力驾驭着什么的身影轮廓。
记忆如同破碎的潮水,汹涌回灌——宫墙下东远那双决绝的眼睛,狭窄潮湿的暗渠,兵刃交击的声响,还有东远那声压抑的闷哼……
“东……”他想开口,喉咙里却只发出嗬嗬的气音,沙哑得不成调子。
前方那驾车的背影猛地一僵,迅速回头瞥了一眼。借着那点微光,允堂看到的是一张完全陌生的、布满风霜沟壑的中年男子的脸,眼神锐利如鹰,带着一种久经沙场的冷硬。
不是东远。
心,猛地沉了下去。东远没有跟上来。他为了掩护自己……
剧烈的恐慌和自责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允堂。他挣扎着想坐起身,却发现自己浑身软得没有一丝力气,仿佛所有的筋骨都被抽走了。
“别动。”那驾车的中年男子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你不想死,就老实待着。”
允堂这才注意到,自己正躺在一辆堆满了干草和某种刺鼻腥膻兽皮的板车上,身上盖着一件粗糙厚重的、带着浓重羊骚味的皮袄。车辆正行驶在一条崎岖不平的路上,颠簸得他五脏六腑都像是移了位。
这是哪里?这个人是谁?东远怎么样了?
无数个问题堵在喉咙口,他却连一个字也问不出来,只能徒劳地睁大眼睛,看着那片灰蒙蒙的、不断后退的天空,任由绝望一点点啃噬着刚刚苏醒的意识。
中年男子不再理会他,只是沉默地驾驭着拉车的瘦骡,不时警惕地观察着道路两旁。天色渐渐亮了起来,允堂勉强看清,他们似乎正行驶在一片荒凉的山道上,四周是光秃秃的、呈现出灰黄色的土丘,植被稀疏,寒风卷着沙砾,打在脸上生疼。
这不是回诰京的路,也绝非通往任何他熟悉的南方城镇。
不知过了多久,板车终于在一处背风的、废弃的土窑洞前停了下来。中年男子利落地跳下车,先是谨慎地环顾四周,确认无人跟踪后,才走到车后,动作算不上轻柔地将允堂从干草堆里拖了出来,半扶半抱地弄进了阴暗潮湿的窑洞里。
窑洞内散发着霉土和动物粪便混合的气味,地上铺着些干草。男子将允堂放在草堆上,从随身的皮囊里掏出一个水囊和一块硬邦邦的、黑乎乎的干粮,塞到他手里。
“喝水,吃东西。”男子的语气依旧生硬,“我们只歇一刻钟。”
允堂靠在冰冷的土壁上,艰难地举起水囊,小口地啜饮着冰冷的清水。水流划过干痛的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舒缓。他看向那男子,用尽力气,声音微弱但清晰地问:“东远……在哪?”
男子正拿着水囊自己喝水,闻言动作顿了一下,浑浊的眼睛扫过允堂苍白如纸的脸,沉默了片刻,才粗声道:“他引开追兵,让我带你走。”
果然……
允堂闭上眼,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东远他……凶多吉少。
“你是谁?”允堂再次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男子放下水囊,用袖子擦了擦嘴,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审视:“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有人花了很大代价,让我把你从宫里弄出来,送到该去的地方。”
有人?允堂心中一震。不是东远安排的?那是谁?北戎?还是……朝中其他势力?
他看着眼前这个浑身透着煞气、显然并非普通百姓的男子,脑海中瞬间闪过北境那支神秘武装的传闻。难道……
“你们……是北境那支……”他试探着问。
男子脸上露出一丝讥诮的冷笑:“北境?哼。”他没有承认,也没有否认,只是站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尘土,“休息够了就走。沈煜的人不是吃素的,这里离京城还不够远。”
他不再给允堂提问的机会,重新将他弄上板车,用兽皮和干草掩盖好,驾驭着瘦骡,再次驶入了荒凉的山道。
允堂躺在颠簸的板车上,心绪如同乱麻。东远生死未卜,自己落入这群身份不明、目的未知的人手中,前路茫茫,吉凶难测。他攥紧了袖中那枚冰冷的玄铁指环,这是他现在唯一的依仗和念想。
父皇……此刻应该已经得知他逃离的消息了吧?会是何等震怒?那座他拼死逃离的皇宫,此刻定然已是天翻地覆。
***
正如允堂所料,重华宫十五皇子南允堂于黎明时分逃脱的消息,如同一声惊雷,在清晨的诰京城炸响,并以最快的速度传遍了朝野,紧接着,通过八百里加急,朝着北境战场飞驰而去。
皇宫之内,气氛凝重得如同铁铸。沈煜站在一片狼藉的重华宫北暖阁内,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贵安双眼红肿,跪在地上瑟瑟发抖地描述着事发经过。侍卫统领面色惨白地汇报着西侧宫墙下发现的打斗痕迹、两枚染血的奇特弩箭,以及那个被从外部巧妙打开的暗渠入口。
“废物!一群废物!”沈煜的声音并不高,却带着冰碴般的寒意,让在场所有人都不寒而栗,“连一个病重垂危的人都看不住!陛下将京畿安危交予我手,你们便是如此回报圣恩的?!”
他猛地转身,目光如刀锋般扫过众人:“查!给本官掘地三尺地查!所有出入记录,所有可疑人员,所有可能与宫外勾结的线索!还有那个失踪的小太监小禄子,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是!”众人噤若寒蝉,慌忙领命而去。
沈煜独自走到那扇被允堂推开的窗前,看着外面渐渐亮起的天色,手指紧紧扣住窗棂。十五殿下……他竟然真的做到了。在自己如此严密的监控下,不仅传递出了消息,还找到了外援,上演了一出金蝉脱壳!
这绝非一个困守深宫、孤立无援的皇子能做到的。他背后,定然有一股潜伏已久、能量不小的势力在运作。是那股袭击北戎的神秘武装?还是朝中另有其人?
无论是哪一种,都意味着局势已经彻底失控。十五殿下的逃脱,就像推倒了第一块多米诺骨牌,接下来会引发怎样的连锁反应,沈煜几乎不敢想象。
他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不惜一切代价,在消息传到北境、在陛下震怒降罪之前,将十五殿下追回,或者……让他永远消失。
“传令下去,”沈煜对心腹下属冷声道,“封锁所有通往边境及江南的要道,严查所有车马行人。画出十五殿下画像,悬赏通缉。另……派一队精锐,沿着那暗渠出口,给本官追!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
北境,南烁中军大帐。
连日征战的疲惫和对战局胶着的烦躁,让南烁眉宇间的戾气积郁得几乎要溢出来。他刚与几位将领商议完下一步的进攻方略,正准备稍作休息,帐外便传来了张敬贤那熟悉而此刻显得异常惊慌的声音。
“陛下!陛下!京城八百里加急!”
南烁心头莫名一跳,一种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他沉声道:“进来!”
张敬贤连滚爬地冲进大帐,手中高举着一封插着三根羽毛、代表最紧急军情的信函,脸色惨白如纸,声音带着哭腔:“陛下!重华宫……十五殿下他……他跑了!”
“什么?!”南烁霍然起身,带倒了身后的椅子,发出一声巨响。他一把夺过那封信函,目光急速扫过上面的字句——十五皇子南允堂于黎明时分,借助外援,自重华宫西侧暗渠逃脱,目前下落不明,沈煜正全力追缉……
后面的字,南烁已经看不清了。一股混杂着极致震惊、被背叛的狂怒、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恐慌的血气,猛地冲上他的头顶!眼前瞬间一黑,耳边嗡嗡作响!
“逆子!这个逆子!!!”南烁猛地将信函撕得粉碎,碎片如同雪片般纷纷扬扬落下。他胸膛剧烈起伏,额角青筋暴跳,双眼瞬间布满了骇人的血丝,那眼神像是要噬人!
他为了这个逆子,在朝堂上承受了多少压力?他甚至……甚至在那一刻动摇了多年的布局!可这个逆子,竟然敢逃!他竟然敢用这种方式,狠狠地在他脸上扇了一记耳光!将他这个帝王的威严,踩在脚下践踏!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啊!”张敬贤和帐内众将吓得噗通跪倒在地。
“息怒?你让朕如何息怒?!”南烁猛地一脚踹翻身前的帅案,笔墨纸砚、军事舆图哗啦啦散落一地!他像一头被彻底激怒的雄狮,在帐内暴躁地踱步,声音因为极致的愤怒而扭曲变形,“朕就知道!朕就知道他贼心不死!他恨朕!他恨不得朕死!!他现在跑了,跑去哪里?啊?!是不是去找北戎了?!是不是要带着北戎的铁骑来踏平朕的江山?!!”
巨大的咆哮声震得整个军帐都在颤抖。所有人都匍匐在地,连大气都不敢喘一口。
南烁猛地停下脚步,喘着粗气,通红的眼睛死死盯着帐外的方向,仿佛能穿透千山万水,看到那个忤逆的儿子。
他放在身侧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入掌心,渗出血丝犹不自知。
耻辱!这是奇耻大辱!
良久,南烁才从牙缝里,一字一句地挤出命令。
“传朕旨意!南允堂,悖逆君父,私通外敌,罪无可赦!通告天下,有擒获者不可伤他,带回就可!”
目光扫过跪了一地的将领,最终落在一位以勇猛和忠诚着称的老将身上。
“韩将军!朕给你三万精骑,即刻脱离主力,南下!给朕追!无论他逃到天涯海角,都给朕抓回来!朕要亲自……亲手处置他!”
“末将遵旨!”韩将军抱拳领命,声音洪亮,带着凛冽的杀气。
南烁看着韩将军领命而出,胸膛依旧剧烈起伏。他缓缓坐回临时搬来的椅子上,抬手撑住额头,阴影遮住了他脸上所有复杂难辨的表情。
允堂……他的儿子……终究是走到了这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