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草迈步踏入洞口,焦苦味扑面而来,混着一股腥涩药气,直冲鼻腔。他未停,右足前踏半寸,靴底碾过一层薄灰,发出细微的碎裂声。青蒿紧随其后,短刃横握,目光扫向左侧岩壁凹陷处;黄芩则俯身,指尖轻触地面一道浅痕——泥土微湿,边缘翻卷,似有重物拖行。
前方三丈,火光自石窟深处映出,忽明忽暗,照得岩壁泛青。甘草抬手,示意二人止步。他从袖中取出瓷瓶,倒出最后一点生姜末,撒于掌心,合指轻搓。粉末未散,反凝成粒,显是遇毒气结滞。他眼神一沉,将残粉抹于鼻下,缓步向前。
石灶立于洞腹,由整块黑岩凿成,形如鼎炉,四角刻纹扭曲如蛇。灶心余烬未熄,暗红炭块间渗出黑色黏液,滴落石槽,发出轻微“滋”响。甘草蹲下,以指背探向灶前灰堆,捻起一撮粉末。色泽灰白,触之微黏,嗅时先有海藻腐味,继而一股铁锈般的腥气直冲脑门。
“与少年口中毒源一致。”他低声道,“此处炼过未成之药。”
青蒿绕至灶后,刀尖挑开堆积的焦炭,露出一方石台。台上置一青铜锅,锅身铸“逆”字铭文,深陷铜骨,边缘包浆厚重。她用刀背轻刮锅底,黑垢剥落,显出底下暗红痕迹,状若血渍。她取布包裹,将残渣封入小囊。
黄芩举火把靠近岩壁,火焰跳跃,映出大片刻痕。她逐行细看,忽停在一处:“柴胡引神,青蒿通窍,附子激毒——七味齐则成迷魂,缺甘草则乱神智。”
甘草起身,走到壁前,指尖抚过那行字。刻痕深峻,笔划刚硬,非一日而成。他默然片刻,转而环视灶基。石缝纵横,其中一道裂隙宽近半寸,内壁发黑,似经高温灼烧。
“炸炉不止一次。”他说,“他们试药失控,有人死在这里。”
他从怀中取出一小段甘草根,塞入石缝。须臾,根须微颤,表面泛起细泡,如沸水浸烫。他抽出根须,已呈焦褐色。
“毒性残留仍在。”他低语,“此灶近期动过火。”
他双手抵住灶角石板,用力一推。石不动。再试,仍无松动。他退后半步,从腰间解下药铲,插入缝隙底部,撬动三次,一声轻响,一块石板倾斜掀起。
石下空腔,藏一素白丝帕。
甘草以铲尖挑出,未用手触。帕面洁净,唯右角沾一抹淡金色香痕,干涸如蜡。他俯首轻嗅,气息幽远,初似檀麝,转而透出一丝龙涎独有的沉香——那是宫中特供、大药商盟才可染指的禁香。
“谁留的?”青蒿问。
甘草不答,只将丝帕平铺于石台,借火光细察。左下角绣“藜芦”二字,针脚细密,字形清瘦,似出自文人之手。他凝视良久,忽然想起一事:江北药庄焚毁当日,他曾于灰烬中拾得一片焦纸,残存半句批注——“藜芦言:引药不可轻改”。
那时他以为是逆药阁内部争执,如今看来,或非寻常下属所能置喙。
黄芩靠近,盯着那抹金香,声音压低:“这香……三年前太医院赏赐十盒,五家分领。我黄氏得其一,至今未用完。”
她顿了顿,又道:“若‘藜芦’真用此香,要么曾受宫赏,要么……与药商盟主同席议事。”
空气骤然凝滞。
青蒿冷笑:“一个名字刻在丝帕上,就能出入皇宫、列席药盟?逆药阁何时成了朝堂宾客?”
“未必是宾客。”甘草终于开口,“可能是耳目。”
他收起丝帕,贴身藏于内襟。火光映在他脸上,半明半暗。
“他们抓柴胡,不是为补方。”他说,“是逼他写出‘甘草调和’的具体配比。迷魂药若无此参数,七味齐备也会炸炉伤人。唯有柴胡知道,如何让毒不反噬施者。”
黄芩摇头:“可他已在西山寮写下残方,为何还要掳人?”
“因为残方缺关键。”甘草指向壁上刻文,“这里写‘缺甘草则乱神智’,但没说乱到何种程度,也没写剂量临界点。逆药阁要的不是方向,是精确数字——多少甘草,能控多少人,持续多久。”
他停顿片刻,声音更沉:“他们要做的是量产,不是试药。”
青蒿咬牙:“那就毁了这灶。”
她举刃欲劈,甘草伸手拦住。
“不能毁。”他说,“此灶若塌,地下毒脉会随裂隙蔓延,方圆十里草木皆腐,饮水亦带毒。我们救不了柴胡,反倒害了更多人。”
黄芩蹲下,从包袱中取出纸笔,开始誊录壁上刻文。笔尖微抖,墨迹断续。她忽停笔,指着下方一行小字:“你们看这个。”
众人聚拢。
那行字极细,几乎被烟熏掩盖:“庚子年七月初九,第七味未至,强启炉火,三人疯癫,投井。”
甘草瞳孔一缩。
“第七味是柴胡。”他说,“他们等不及了。”
他转身走向灶底另一侧,发现石壁嵌有一块活动石板。他以药铲轻敲四周,第三下时,内里发出空响。他撬开石板,伸手探入,摸出一枚铜匙,样式古旧,齿纹复杂,与太医院参柜锁芯相似。
“这不是本地工匠所制。”黄芩接过细看,“倒像……宫造局的手法。”
甘草沉默。
线索在此交汇:宫香、宫锁、宫外炼毒。逆药阁的触角,早已伸进不该伸的地方。
青蒿突然抬头:“外面有没有可能还有人?”
话音未落,洞口方向传来一声轻响——是碎石滚落的声音。
三人立刻噤声。
甘草挥手,吹灭火把。黑暗瞬间吞没石窟,唯有灶心余烬仍散发微光。他伏地,耳贴石面。片刻后,他缓缓起身,做了个“少安毋躁”的手势。
脚步声没有继续逼近。
他重新点燃火把,火苗跳了一下,照亮石壁上那行字:“缺甘草则乱神智”。
他盯着那五个字,忽然伸手,用指甲在“甘草”二字下划了一道。
这一划,不只是标记。
是宣战。
黄芩低声问:“下一步怎么办?”
甘草从怀中取出《药毒解要》,翻开空白页,提笔写下三行字:
一、老林洞为试验场,毒灶结构可复刻;
二、藜芦用龙涎香,必有高位庇护;
三、柴胡未死,因配方未成。
他合上书,收入怀中。
“等。”他说,“他们会再来点火。”
青蒿皱眉:“等什么?”
“等送药的人。”甘草望着灶心残火,“第七味已到,他们不会放弃炼制。只要火起,就会有人来守炉。”
黄芩脸色发白:“可若来的是大批人手……”
“那就说明。”甘草缓缓站起,走向洞口方向,“他们不怕我们看见。”
他停步,回望石灶。
火光渐黯,锅底黑垢微微蠕动,似有未尽之毒仍在苏醒。
甘草立于壁前,指尖划过“缺甘草则乱”五字,唇间无声吐出一问:
“藜芦……你究竟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