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符三年(1100年),正月末。
哲宗皇帝赵煦的灵柩停放在福宁殿,梓宫前的长明灯摇曳不定,如同此刻飘摇未定的国事。尽管新君赵佶已遵遗制(实为向太后主导的决议)在哲宗灵前即位,改元“建中靖国”,但谁都知道,真正的权力,暂时还掌握在保慈宫那道珠帘之后。
新帝登基后的第一次常朝,气氛微妙得紧。
十八岁的赵佶坐在宽大的御座上,身形尚显得有些单薄,那身繁复的十二章衮服似乎比他的人更要沉重。他努力维持着庄重的仪态,眼神却不时地飘向左侧那道垂下的珠帘。帘后端坐的,是决定了他能否坐上这张龙椅的嫡母——向太后。
而丹墀之下,以章惇为首的重臣们,行礼如仪,山呼万岁,但每个人的眼角余光,都或明或暗地扫向那道帘子,以及御座上那尚显青涩的新君。
“众卿平身。”赵佶的声音清朗,带着一丝刻意压制的沉稳。
繁琐的礼仪过后,向太后的声音从帘后传来,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大臣耳中:“皇帝新立,年号‘建中靖国’,意在消弭党争,安定社稷,与民休息。此乃先帝之愿,亦是哀家与皇帝之本心。”
这番话,如同在平静的湖面投下了一块巨石。
“消弭党争”?“与民休息”?所有大臣,尤其是章惇一系的“新党”干将,心头都是一凛。这几乎是在明示,太后和皇帝要改变哲宗皇帝“绍述”新政、严厉打压“元佑党人”的既定国策了!
章惇的脸色瞬间沉了下来,他花白的眉毛紧紧拧在一起,出列躬身,声音依旧硬邦邦的:“太后,陛下!臣以为,国是早定于先帝神宗熙宁年间,哲宗皇帝绍圣继之,方有今日局面。若言‘消弭’,恐生反复,动摇国本!”
他的话,直接顶了回去,毫不客气。殿内气氛骤然紧张。
帘后的向太后沉默了片刻,似乎并不意外章惇的反应。她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多了一份不容置疑:“章相公,国事艰难,当以和为贵。元佑、绍圣以来,士大夫相互倾轧,攻讦不休,非国家之福。皇帝仁厚,欲调和两宫(指神宗向后与哲宗生母朱太妃),持平用中,此乃圣德。望诸臣工,能体察圣意。”
“调和两宫”,“持平用中”——这八个字,政治信号再明确不过。这是要向被章惇打压的“旧党”或者说“元佑党人”示好,至少是部分放宽对他们的禁锢。
曾布立刻出列附和:“太后、陛下圣明!建中靖国,正合时宜。臣以为,当广开言路,收纳人才,无论其昔日政见如何,凡有才德者,皆可为国所用!”
曾布此言,既迎合了太后,也隐含了趁机扩张自己势力的意图。他与章惇虽同属“新党”,但早已面和心不和。
章惇孤立地站在朝堂中央,看着曾经的同僚们纷纷转向,或明确支持,或默不作声。他知道,属于他章惇的时代,随着哲宗的驾崩和向太后的垂帘,正在急速落幕。他那句“端王轻佻”的断言,不仅未能阻止新帝登基,反而彻底得罪了帘后听政的太后和御座上的新君。
他闭上了眼睛,深吸一口气,不再言语。但那紧绷的下颌线和微微颤抖的双手,显露出他内心极不平静。
新帝赵佶,自始至终,没有对章惇的诘问做出直接回应。他只是静静地听着,偶尔将目光投向帘后,似乎在学习和观察,这位嫡母是如何驾驭这群老谋深算的臣子的。他看到了太后的坚定,也看到了章惇的固执与孤立,更看到了朝臣们的见风使舵。这无疑是他亲政前,最生动也最深刻的一课。
退朝之后,诏书一道道颁下,印证了朝堂上的风向。
首先是一道“求直言诏”,鼓励天下士民上书言事,指陈政令得失。这仿佛是元佑初年的重演,立刻在士林中激起了巨大反响。
紧接着,便是对“元佑党人”及其子弟的逐步宽宥。一些被贬谪在远方的旧党官员,被允许量移(调到离京城近一些的地方)或恢复部分官职。虽然核心人物如苏轼、苏辙等尚未被立刻召回中枢,但禁锢的坚冰,已然开始融化。
而与此同时,针对章惇的政治清算,也悄然拉开了序幕。
台谏官们,那些嗅觉最灵敏的政治动物,开始接连上疏,弹劾章惇“专权跋扈”、“目无君上”,甚至有人旧事重提,将他反对立端王之事,与“不臣之心”联系起来。其中,最致命的一击,是弹劾他在哲宗时代,对待皇室不敬,尤其是对哲宗生母朱太妃有所轻慢。
这一条,精准地戳中了向太后和赵佶的心结。调和两宫是赵佶展示仁孝、稳固地位的重要举措,章惇对朱太妃的“不敬”,正好成了打击他的最佳武器。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二月,距新帝登基不过月余,罢相制书下达。
制书以皇帝的口吻,列举章惇诸多“罪状”,措辞严厉:“……而乃恃功怙权,树恩嫁怨……遏绝母后交通之礼,窥伺东朝动静之语……为臣不忠,莫此为甚!”
最终,章惇被罢去相位,以特进、申国公致仕,出知越州(今浙江绍兴)。这还只是开始,不久后,他又因新的弹劾被一再贬谪,最终踏上了南迁的道路,走向了他曾经将无数政敌送去的地方。
章惇离京那天,没有盛大的送行队伍,只有寥寥几个旧仆和一辆简陋的马车。他回头望了一眼巍峨的汴京城墙,目光复杂。他曾在这里权倾朝野,也曾在这里叱咤风云,最终,却也在这里黯然收场。历史的轮回,有时显得格外讽刺。
就在章惇这轮“旧日”缓缓沉入地平线的同时,另一轮“新月”,却正在帝国的东南方悄然积蓄着力量,等待着破云而出的时机。
此人便是蔡京。
此时的蔡京,正身处杭州,担任着洞霄宫提举这样一个闲散官职。他的人生,可谓几度沉浮。哲宗绍圣年间,他凭借支持“绍述”和出色的才干(尤其是理财能力),曾官至翰林学士承旨,位高权重。但在向太后垂帘、朝局转向的此刻,他作为标志性的“新党”干将,自然也被划入了需要“休息”的行列,被排挤出了权力中心。
杭州西湖,风光旖旎。
蔡京却并无太多闲情逸致欣赏这湖光山色。他常在书房中,对着北方的地图和朝廷邸报,久久沉思。他敏锐地捕捉到了“建中靖国”年号背后,那股试图调和新旧、平息党争的政治意图。但他更深知,这种平衡是极其脆弱的。向太后年事已高,不可能永远垂帘;而年轻的新帝,终究会有自己的一套想法。
“父亲,今日有客来访。”儿子蔡攸进来通报。
“何人?”
“是宫中的供奉官,童贯童供奉,奉旨来杭采集书画珍玩。”
蔡京眼中精光一闪。童贯!这是个宦官,但并非普通的宦官。他身材魁梧,下巴上甚至有几根胡须,善于揣摩上意,尤其与新帝赵佶在书画艺术上颇有共同语言,很得信任。
“快请!”蔡京立刻起身整理衣冠。
童贯被引入书房,他虽是个内侍,却无多少阴柔之气,反而带着几分武人的爽朗(或者说,刻意表现出来的爽朗)。他拱手笑道:“蔡学士,久仰大名!咱家奉官家之命,来这江南宝地寻访些前人墨宝、奇珍异玩,少不得要叨扰学士了。谁不知蔡学士是当世鉴赏第一大家?”
蔡京连忙还礼,态度谦和而热情:“童供奉过誉了,蔡京一介待罪之身,岂敢当‘大家’之名。供奉奉旨办差,有用得着蔡京之处,但请吩咐。”
他立刻命人摆上酒宴,席间,绝口不谈朝政,只与童贯谈论书画、金石、古玩。蔡京的鉴赏眼光何等高明,对历代名家如数家珍,对笔法、源流的见解更是独到,令童贯大为折服。
更重要的是,蔡京毫不吝啬。他将自己珍藏的几幅吴道子、王维(传)的画作,以及一些精美的古铜器,慷慨地赠予童贯,并恳切地说:“此等雅物,当献于官家御前,方能彰显其价值。蔡京不敢私藏,烦请供奉代为转呈,聊表臣子一点忠心。”
童贯大喜过望,他正愁如何圆满完成任务,讨好新帝,蔡京的“雪中送炭”简直是天赐良机。他拍着胸脯保证:“蔡学士放心!咱家必定在官家面前,细细禀明学士的忠君爱国之心与绝世才学!”
接下来的日子里,蔡京成为了童贯在杭州最得力的“艺术顾问”,带着他遍访江南藏家,搜罗了大量珍品。同时,蔡京自己也精心创作了一批书法作品,他的字姿媚豪健,痛快沉着,在当时确属一流,一并托童贯带上。
童贯回京之前,蔡京亲自送至码头,临别时,他握着童贯的手,意味深长地低声道:“供奉回京,风云或将有变。太后…圣体违和已久。若他日官家亲政,欲有所作为,重振绍述之业,蔡京虽不才,愿效犬马之劳,以报君恩。”
童贯心领神会,重重点头:“学士之言,咱家记下了。静候佳音便是!”
送走童贯的船队,蔡京站在西湖边,看着水波荡漾,嘴角终于露出一丝运筹帷幄的笑意。他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地,将一根至关重要的线,抛向了汴京的权力中心。
果然,童贯回京后,将在杭州所得书画古玩珍品献上,并极力推崇蔡京的才华与忠心。正处于艺术激情中的赵佶,见到这些精妙的艺术品,尤其是蔡京那手漂亮的书法,龙心大悦,对蔡京的印象分大增。
而历史的进程,也正如蔡京所预料的那样,飞快地推进着。
建中靖国元年(1101年)正月,向太后病重。这位在关键时刻稳定了朝局,并开启了短暂“建中靖国”时代的太后,终于走到了生命的尽头。临终前,她召来赵佶,谆谆嘱咐:“官家…社稷之重,在于用人…要亲贤臣,远小人…哀家…不能再护着你了…”
同年七月,向太后驾崩。
随着向太后的去世,垂帘听政的时代正式结束。年轻的徽宗皇帝赵佶,开始真正独揽乾坤。
压在头顶的那片“调和”的云彩散去,赵佶感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自由。他内心深处,或许从未真正认同那种“持平用中”的路线。他崇拜的是他的父亲神宗皇帝,向往的是那种锐意进取、富国强兵的“熙宁精神”。“建中靖国”于他,更多是权宜之计,是遵从嫡母意愿的过渡。
现在,他要用自己的方式,来治理这个国家了。
他召见了曾布,询问下一步的施政方略。曾布敏锐地察觉到皇帝意图的转变,但他也有自己的小算盘,回答得有些含糊,既想迎合皇帝“绍述”的想法,又想维持自己目前的权力地位。
赵佶对此并不十分满意。
他又想起了童贯带回的那些精美艺术品,想起了蔡京那手漂亮的书法和他在杭州表现出来的“忠心”与“才干”。更重要的是,他记得蔡京在哲宗朝,是坚定的“绍述”派,是推行新法的干将。
“或许…蔡京才是那个能帮助朕,实现富国强兵梦想的人?”年轻的皇帝在心中思忖。
一道召蔡京还朝,恢复其翰林学士职位的诏书,开始在中书门下酝酿。
而此刻,远在杭州的蔡京,似乎早已预料到这一切。他平静地接旨,谢恩,然后开始从容地收拾行装,准备北返。
他知道,属于他蔡京的黎明,终于要到来了。而大宋帝国的航船,也将在他的“引领”下,驶向一条既充满极致艺术光辉,又潜伏着无尽深渊的未知航路。
黄昏已尽,长夜将临,而有些人,正期待着在这长夜中,成为最耀眼的那颗星。
(第五卷 第二章 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