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深沉,月如钩。
城南的一处偏僻宅院。
这里是御营都统制何谦的私宅。
自从挨了打,何谦便称病不出,闭门谢客。
昏暗的卧房内,充满了浓烈的药味。
何谦趴在榻上,背上、脖颈上的伤口虽然已经上了药,但那种火辣辣的疼痛依然钻心。
他还没睡,只是睁着眼睛,盯着墙上的黑影发呆。
身为武将,受点伤不算什么,但这鞭子抽在脸上,那是把尊严踩在泥里。
“老爷,靖国公来访。”门房在外小声禀告。
“岳帅?”何谦听了一激灵,就要爬起来出迎。
房门被轻轻推开,传来一道熟悉的声音。
“有伤在身,勿要起来!”
岳飞推门而入,穿着一身便服,手里提着两坛酒,还有一包油纸包着的烧鸡。
何谦浑身一震,连忙要挣扎着起身:“大帅?!”
岳飞快步走过去,按住了何谦的肩膀:“趴着别动。”
将酒菜放在桌上,拉了把椅子在床边坐下,借着微弱的烛光,看到了何谦脸上那道狰狞的血痕,岳飞眼中闪过一丝痛惜。
“疼吗?”
“不疼。”何谦是个硬汉,眼圈却红了:“大帅,末将给您丢人了,末将当时真想……”
“想什么?想还手?”
岳飞倒了两碗酒,一碗递到何谦嘴边,一碗自己端着:“你若是还了手,那就不是丢人,是丢命,甚至,连累整个御营军。”
何谦咬着牙,一口将酒喝干,烈酒入喉,呛出了眼泪。
“大帅,末将心里憋屈啊!咱们跟着官家出生入死,恢复中原,北上灭金,哪一次不是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如今倒好,被一个……被一个没上过战场的……”
后面的话,他不敢说,也不能说。
岳飞拍了拍他的后背,动作很轻,像是在安抚一头受伤的老虎。
“何谦,你要记住,这一鞭子,不是你的耻辱,是你的勋章。”
何谦愣住了:“勋章?”
“对。”
岳飞点了点头:“这一鞭子证明了,你何谦是天子的臣,不是谁家养的狗,这朝堂之上,膝盖软的人太多了,像张俊之流,恨不得趴在地上摇尾乞怜,但大宋的脊梁,得靠我们这些膝盖硬的人撑着。”
“太子打你,是因为他怕你,他怕你手里的刀,更怕你心里的忠。”
岳飞又倒了一碗酒,举到何谦面前:“忍着,忍常人所不能忍,方能为常人所不能为,这笔账,官家心里有数,这天下人,心里也有数。”
看着岳帅那双沉静的眼睛,岳飞心中的委屈和暴虐,竟然奇迹般地平复了下来。
是啊,大帅还在这里。
只要大帅不倒,这大宋的天,就塌不下来。
“末将……明白了。”何谦心中逐渐坚定。
“明白就好。”
岳飞笑了笑,难得地露出一丝轻松的神色:“来,喝酒,少喝些,这酒是我从家里偷出来的,若是被你嫂子知道了,少不得又要唠叨半天。”
“哈哈……”何谦也笑了,只是牵动了伤口,笑得有些龇牙咧嘴。
这间简陋的卧房里,两个大宋最顶级的武将,就着一包烧鸡,喝着最烈的酒。
岳飞清楚,得罪太子,或许不久会有更大的风暴等着他。
但他不在乎。
在官家没回来之前,自己会像一颗钉子一样,死死地钉在枢密院,守住最后一道防线。
.....
夜色如墨,暴雨倾盆。
南京城的上空好像被一口巨大的黑锅扣住,雷声滚滚,时不时撕裂苍穹的闪电,将东宫那连绵起伏的琉璃瓦映照得惨白一片。
东宫暖阁内,并没有点太多的灯。
太子赵谌披散着头发,赤着脚,在厚实的西域地毯上来回踱步。
“安抚?好一个安抚!”
赵谌猛地停下脚步,随手抓起案上的一个翡翠笔洗,狠狠砸向墙角。
“啪!”
价值连城的古董瞬间化为齑粉。
“孤前脚刚打了那条狗,他岳鹏举后脚就提着酒肉去探视!他这是在探病吗?啊?他这是在打孤的脸!是在告诉这满朝文武,孤这个监国太子的鞭子,还没他岳飞的一坛酒管用!”
赵谌的声音在空旷的暖阁里回荡,带着一股子歇斯底里的疯癫。
阴影里,一个身穿紫袍、身形瘦削的中年人静静地站着。
参知政事,万俟卨。
此人长得颇为儒雅,只是颧骨略高,嘴唇极薄,且那一双眼睛总是半眯着,偶尔精光一闪,便如毒蛇吐信,让人不寒而栗。
万俟卨看着发狂的太子,并没有急着开口,端起手边的茶盏,轻轻撇去浮沫,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品尝琼浆玉液。
他在等。
等这头困兽发泄完最后一丝理智,才是驯兽师登场的时刻。
说起他和岳飞的仇,那还得追溯到崇祯十五年。
那时候,万俟卨还是户部的一个侍郎,负责督办粮草,他那不争气的小舅子在运粮途中掺了沙子,想捞点油水。
若是换了别的将领,看在万俟卨的面子上,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了。
偏偏枢密使是岳飞。
岳飞不仅当场斩了他小舅子,还将那袋掺了沙子的米直接送到了万俟卨的府上,附带一句话:“前方吃紧,后方紧吃,万俟相公好胃口。”
那一夜,万俟卨看着那颗血淋淋的人头,吓得尿了裤子,更成了京城官场三年的笑柄。
这笔账,他记到了骨子里。
“殿下,息怒。”
见赵谌喘息稍定,万俟卨终于放下了茶盏:“岳飞此举,看似鲁莽,实则……是在向殿下示威啊。”
“示威?”赵谌猛地回头,死死盯着他。
“正是。”
万俟卨缓缓走到赵谌身边,压低声音道:“岳飞是枢密使,手握天下兵马,何谦是御营都统制,掌管京畿防务,这两人若是穿了一条裤子……殿下,您睡觉还能踏实吗?”
这一句话,精准地刺入了赵谌最敏感的神经。
赵谌的瞳孔剧烈收缩,脸色瞬间煞白。
“你是说……他们想造反?”
“造反倒未必,毕竟官家还在。”
万俟卨笑了,笑意阴冷:“但若是他们想架空殿下,或是……在官家百年之后,拥立那位与军方相交甚好的信王殿下(二皇子),那可就易如反掌了。”
赵谌浑身一颤,像是被一盆冰水从头淋到了脚。
信王!
那个从小就比他聪明、比他讨喜、如今又有军方做后盾的弟弟!
“杀了他……”
赵谌咬着牙,从齿缝里挤出三个字,眼神中透出一股令人心悸的杀意:“万俟卨,孤要岳飞死!不管你用什么办法,孤要让他身败名裂,死无葬身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