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宫,文华殿。
太子赵谌此刻就在这这种恐惧中煎熬。
他背着手,在那张巨大的紫檀木书案后焦躁地踱步,靴底摩擦地面的声音,在这个死寂的大殿里显得格外刺耳。
“还没查清楚吗?”
赵谌猛地转身,眼珠子里布满了红血丝,像是一头被困在笼子里的饿狼:“五城兵马司是干什么吃的?何谦是干什么吃的?莫愁湖就在城根底下,有没有兵马集结,他们难道看不见?!”
大殿下首,万俟卨静静地站着。
与太子的焦躁不同,万俟卨显得异常平静,他穿着一身洗得发白的官袍,双手笼在袖子里,看起来就像个两袖清风的老学究。
“殿下,稍安勿躁。”
万俟卨的声音慢吞吞的,带着一种奇异的节奏感:“五城兵马司去查了,回报说……什么都没看见。”
“没看见?!”
赵谌的声音陡然拔高:“没看见那满城的流言是从哪来的?难道是鬼兵借道?”
虽然提前和万俟卨商量好伪造乱兵假象,可满城的流言传来,说的有鼻子有眼的,让赵谌信以为真,倒有些慌了。
因为赵谌压根不知道谁在莫愁湖一带调的兵,这让他有些控制不了局面的紧张。
“未必是鬼,也可能是……影子。”
万俟卨缓缓抬起头,对太子道:“殿下,兵法有云,虚则实之,实则虚之,若是真的大军压境,反倒不可怕,可怕的是这种……藏在暗处,引而不发的刀子。”
赵谌浑身一震,脚步猛地顿住:“你是说……岳飞?”
说话间带着一股子咬牙切齿的恨意,还有一丝掩饰不住的颤抖。
万俟卨没有直接回答,而是走到一旁的地图前,伸出那根修长且苍白的手指,在莫愁湖的位置轻轻一点。
“殿下请看,莫愁湖在城北,出了神策门便是,若是有一支精兵潜伏于此,一旦起事,半个时辰便能杀到东宫。”
“而如今,能城外大营的是枢密使岳飞,掌控城防的是御营军都统制何谦,这两人……呵呵。”
万俟卨轻笑两声,笑意却未达眼底:“如今流言四起,百姓惶恐,殿下身为监国,若是置之不理,万一真的出了事,那是殿下失职,是对不起官家的托付;”
“可若是殿下大张旗鼓地调兵去查,万一查出来是个乌龙,那便是殿下沉不住气,甚至会被人说是妄动刀兵,惊扰百姓。”
这便是一个死局。
查也不是,不查也不是。
赵谌的脸色瞬间变得煞白。
他毕竟只是个从未真正掌权的太子,面对这种看不见摸不着的政治绞杀,那点城府早就碎了一地。
“那……那孤该怎么办?”
赵谌一把抓住万俟卨的袖子:“万俟爱卿,你是父皇留给孤的肱骨,你快给孤想个办法!”
万俟卨不动声色地抽回袖子,顺势躬身一礼。
“殿下,其实此事也不难。”
万俟卨压低了声音,像是一条吐着信子的毒蛇:“既然此事涉及军务,又是‘流言’,殿下不便直接下旨,不如……让专业的人去办。”
“专业的人?”
“枢密使,岳飞。”
万俟卨嘴角勾起一抹阴冷的弧度:“由中书省出一份公函,而非殿下的令旨,就说城中有流言,请岳使相以枢密使的身份,评估一下莫愁湖方向的风险,并建议岳使相,为了以防万一,是否需要预先调动一些兵马,做个防备?”
赵谌愣了一下,随即眼睛亮了。
“妙啊!”
赵谌击掌赞叹:“若是岳飞不调兵,万一真出了事,那是他岳飞玩忽职守,孤正好治他的罪!若是他调兵……哼哼,无诏调兵入城,那便是谋反!”
“殿下圣明。”
万俟卨深深低下头,掩去了嘴角的嘲讽。
圣明?
蠢货而已。
这不仅仅是一个推卸责任的计策,更是一个精心设计的诱饵。
那份公函发出去,不管岳飞怎么做,主动权都在我们手里。
不动,流言会越来越大,最后逼得他不得不动;
动了,那就是把刀把子递到了我们手上。
岳鹏举,这一局,我看你怎么破。
……
枢密院,白虎堂。
深夜,依旧灯火通明,几个值夜的主事正在安静地整理文书。
岳飞坐在正堂之上,一身青衫,头发随意地束在脑后,手里捧着一卷《春秋》,如果不看那双如鹰隼般锐利的眼睛,谁也看不出这就是那位令金人闻风丧胆的大宋军神。
“使相。”
一名心腹校尉快步走入,手里捧着一个密封的漆盒:“中书省送来的急件,说是万俟参政亲自批示的。”
岳飞放下书,目光落在那个漆盒上。
漆盒精美,上面贴着中书省的封条,却没用火漆封口,这意味着,这不是正式的军令,只是一份普通的公文往来。
岳飞伸手打开漆盒,取出里面的信函。
信函的内容很客气,甚至可以说是谦卑,通篇都是“据闻”、“坊间传言”、“甚至恐慌”,最后笔锋一转,用一种商量的口吻写道:
“……兹事体大,关乎京畿安危,望岳使相以社稷为重,酌情预判,若有必要,可先行调拨兵马以策万全,中书省自当全力配合补办手续……”
看完这封信,岳飞沉默了许久。
并没有像赵谌预想的那样惊慌,也没有像万俟卨预想的那样愤怒。
他只是静静地看着那行字:“可先行调拨兵马”。
“呵!”
一声极轻的冷笑,从岳飞的鼻腔里哼了出来。
他站起身,走到身后的巨幅舆图前,那是一幅详尽的南京城防图,上面标注着每一条街道、每一处哨卡、每一个兵力部署点。
“来人。”
“在!”校尉应声。
“去兵部职方司,调阅莫愁湖周边最近三个月的巡防记录,我要知道,每日子时至丑时,是由哪一营负责巡逻,领队是谁,口令是什么。”
校尉一愣,有些不解:“使相,咱们不调兵去看看吗?中书省那边催得很急……”
“调兵?”
岳飞转过身,目光如电,刺得那校尉低下头去。
“你是个老兵了,这点常识都不懂吗?”
岳飞指着地图上莫愁湖的位置,声音沉稳而有力:“莫愁湖位于神策门外三里,属于京城外围防区,按照大宋军制,此地常年驻扎着御营军的一个巡防哨,每日两班倒。”
“若是真有大队兵马集结,那些巡防哨是瞎子吗?还是死绝了?”
“即便巡防哨真的出了事,按照规矩,第一封急报应该送往兵部,请求增援,第二封急报送往御营军,请求闭门,什么时候轮到几个更夫、几个商贾,先把消息捅到了中书省?”
校尉浑身一震,冷汗瞬间下来了。
是啊!
军务有军务的流程,这种越过兵部、越过城防体系,直接由文官系统发来的“情报”,本身就透着一股子邪性!
“而且……”
岳飞走回桌案前,拿起那封信函,手指轻轻弹了弹纸面,发出清脆的响声。
“万俟卨这只老狐狸,在这封信里,只字不提‘命令’二字,满篇都是‘酌情’、‘建议’、‘补办手续’。”
“若是真有敌情,这就是贻误战机,若是没有敌情,这就是诱我犯错。”
岳飞将信函随手扔在桌上,就像扔一块擦脚布,眼神逐渐变得深邃。
“他们不是怕莫愁湖有兵,而是怕我手里有兵。”
“使相,那咱们怎么办?置之不理?”校尉急道。
“不。”
岳飞摇了摇头,重新坐回椅子上,脊背挺得笔直,像是一杆折不断的枪。
“既然他们想演戏,那我就陪他们演完这场。”
“传令御营军都统制何谦,明日一早,只带三百亲卫,随我去莫愁湖踏青,记住,不许带甲,不许带弩,只带随身腰刀。”
“我要让他们看看,莫愁湖里到底有没有鬼,或者是……谁的心里有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