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天色，由沉沉的墨蓝逐渐过渡成一种清冷的灰白。黎明前的寒意，透过厚重的玻璃窗，悄无声息地渗入客厅。落地灯昏黄的光晕，在这渐起的天光映衬下，显得愈发微弱，像即将燃尽的烛火。
我维持着靠在沙发边的姿势，不知过去了多久。腿脚早已麻木得失去了知觉，像不属于自己一般。后背因为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而僵硬酸痛。唯有手腕上，那被陆砚深紧紧攥住的地方，依旧传来清晰而灼热的温度，像一块烙铁，烫得我心慌意乱。
这一夜，漫长得像一个世纪。
我的大脑被各种混乱的思绪塞满，像一团被猫咪疯狂抓挠过的毛线，找不到任何头绪。恨意、怨愤、残留的旧情、猝不及防的怜悯、巨大的困惑……种种情绪激烈地碰撞、交织，将我原本冰封的心湖搅得天翻地覆。我看着他在睡梦中依旧紧蹙的眉头，看着他瘦削疲惫的侧脸，感受着他掌心不容忽视的热度和力道，第一次如此清晰地认识到，我们两个人，都被那段失败的过去，折磨得面目全非。
他是施加折磨的人，也是被困在痛苦里的人。
而我，承受着折磨，却也因为窥见他的痛苦，而再也无法维持纯粹的恨意。
这认知，让我感到一种深切的无力感和……恐惧。仿佛一直赖以生存的坚固地面，突然变成了流沙，正在将我缓缓吞噬。
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天快亮了。周姨很快就会起床开始一天的忙碌。如果被她看到我和陆砚深以这样一副纠缠的姿态待在客厅，后果不堪设想。陆砚深酒醒之后，又会如何面对这失控的一夜？是恼羞成怒，变本加厉地折磨我，还是……会选择性地遗忘？
无论哪种可能，我都必须在他醒来之前，离开这里。回到我该待的位置，那个卑微的、不起眼的保姆角色里去。
我深吸了一口微凉的空气，强迫自己混乱的思绪集中到一件事上：挣脱他。
我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尝试动了一下被他攥住的手腕。肌肉因为长时间的禁锢而有些僵硬，动作带着细微的颤抖。
几乎是立刻，睡梦中的陆砚深仿佛有所感应，他喉咙里发出一声模糊不清的咕哝，像是不安的呓语，攥着我的五指条件反射般地收紧了！力道之大，让我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冷气。
我立刻停止动作，屏住呼吸，心脏在胸腔里狂跳。
他并没有醒来，只是眉头皱得更紧了些，仿佛在梦中也在经历着什么不好的事情，需要紧紧抓住什么来寻求安全感。
我等待了几分钟，直到他的呼吸重新变得平稳绵长，紧握的力道也似乎随着深眠而稍稍松懈了一点点。
不能再犹豫了。
我咬紧下唇，开始第二次尝试。这一次，我没有直接抽动手腕，而是用另一只自由的手，极其轻缓地、一根手指一根手指地，去掰开他紧握着我手腕的手指。
动作必须轻。轻得像羽毛拂过。不能惊醒他。
我的指尖冰凉，触碰到他滚烫的皮肤时，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的手指很有力，指节坚硬。我首先尝试掰开他扣在我腕骨上的大拇指。指尖用力，一点点，一点点地，将他的指腹从我的皮肤上剥离。
这个过程缓慢而煎熬。每一秒都像是在刀尖上行走。我的全部感官都调动到了极致，耳朵捕捉着他呼吸的每一丝变化，眼睛紧紧盯着他沉睡的面容，生怕他有一丝一毫要醒来的迹象。
空气中只有我们交织的呼吸声，和我因为紧张而无法抑制的、轻微的心跳声。
大拇指终于被掰开了一丝缝隙。我稳住心神，继续去对付他的食指。然后是中指……
每一根手指的松脱，都让我松一口气，却又更加紧张。就像拆解一枚极其精密而危险的炸弹，任何细微的失误，都可能引发毁灭性的后果。
时间在指尖的细微动作中缓慢流逝。窗外，天色又亮了一些，灰白色中透出了淡淡的金色晨曦。
终于，五根手指都被我成功地、极其小心地掰开了。他的手掌失去了禁锢的目标，下意识地微微蜷缩了一下，在空中虚握了一下，然后无力地垂落下去，搭在了沙发的边缘。
手腕骤然获得自由，一阵酸麻刺痛的感觉瞬间传来。我低头看去，手腕上留下一圈清晰的红痕，甚至有些地方微微泛着青紫，是他昨夜失控时留下的印记。皮肤上，还残留着他掌心灼热的温度，久久不散。
我轻轻活动了一下重获自由的手腕，刺痛感让我微微蹙眉。但我顾不上这些，立刻撑着早已麻木不堪的双腿，试图站起来。
双腿像灌了铅一样沉重，完全不听使唤。麻木感如同千万根细针在扎刺，又酸又胀。我试了两次，都因为腿软而险些摔倒。只能用手撑着沙发边缘，勉强支撑住身体，等待血液回流，知觉慢慢恢复。
这个过程里，我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再次落在了沙发上的陆砚深身上。
他依旧沉睡着，因为我的离开，他原本侧向我的身体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蜷缩得更紧了些，像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孩子。晨曦微光透过窗帘的缝隙，在他脸上投下明明暗暗的光影，让他看起来更加脆弱和……孤独。
那床薄毯只盖到了他的腰部，上半身有些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
鬼使神差地，我拖着依旧有些麻木的双腿，走到沙发另一头，拿起那条滑落些许的薄毯，轻轻地、小心翼翼地，向上拉了拉，盖住了他的肩膀。
动作很轻，轻得仿佛怕惊扰了尘埃。
做完这个动作，我自己都愣了一下。我为什么要这么做？是出于保姆的职业习惯？还是……那一丝可笑的、不合时宜的怜悯？
我迅速压下心头翻涌的复杂情绪，后退两步，拉开了我们之间的距离。
不能再待下去了。
我最后回头，深深地看了一眼沙发上那个蜷缩的身影。在空旷而奢华的客厅里，在晨曦微露的清冷光线中，他看起来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掌控一切的陆砚深，而只是一个被往事折磨、疲惫不堪的普通男人。
这个画面，像一根极细的针，悄无声息地刺进了我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但我很快转开了视线，强迫自己不再去看。
我转过身，迈着依旧有些虚浮的脚步，尽可能无声无息地，快速离开了客厅，穿过寂静的走廊，走向我那位于宅子最角落的、狭小的保姆房。
每走一步，都感觉像是从一场光怪陆离的梦中挣脱出来，重新回到冰冷的现实。
推开保姆房的房门，一股熟悉的、带着淡淡洗衣液味道的、独属于我的清冷气息扑面而来。房间很小，陈设简单，与客厅的奢华形成天壤之别。这里是我的避难所，也是我的囚笼。
我反手轻轻关上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仿佛耗尽了全身的力气。
手腕上的红痕依旧清晰，残留的体温仿佛还在灼烧。昨夜的一切，像潮水般再次涌入脑海——他的怒吼，他的痛苦，他的脆弱，他紧握不放的手……
我闭上眼，深深呼吸，试图平复那颗依旧狂跳不止的心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