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绝峰携着戮仙剑阁的锋芒而来,又带着一丝未解的疑惑而去,如同在定渊峰这潭已然不平静的水中投下了一块巨石,涟漪尚未完全平息,另一股更加深沉、更加难以捉摸的力量,已悄然降临。
没有剑意的凌厉,没有紫气的祥瑞。这一日,定渊峰上下,无论是忙于修炼的弟子,还是汇聚于求道崖下的众多求道者,心中都莫名升起一种宁静祥和之感,仿佛被温暖的阳光照耀,又似有清泉洗涤神魂,连日来因外患而产生的些许焦躁与不安,竟在这无声无息间被抚平了许多。
天机殿前,不知何时,出现了一位身着朴素灰色僧袍、手持一串乌木念珠的老僧。他面容枯槁,皱纹深刻如同记载了无尽岁月,一双眼睛却清澈如同初生婴儿,蕴含着看透世情的慈悲与智慧。他就那样静静地站在那里,仿佛与周围的天地融为一体,若非亲眼所见,几乎感知不到他的存在。
“阿弥陀佛。”老僧见到从殿内走出的云芷,双手合十,微微躬身,“老衲大雷音寺慧明,不请自来,打扰云真人清修,还望海涵。”
他的声音平和舒缓,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让人生不出丝毫恶感。
大雷音寺!三大圣地中最为神秘、注重心性修行与因果轮回的一脉!
云芷看着这位自称慧明的老僧,目光平静。她能感觉到,这老僧的修为深不可测,绝非凌绝峰那般锋芒毕露,但其内在蕴含的力量,如同无边无际的深海,更加令人心悸。而且,与紫霄道宫的林清韵、戮仙剑阁的凌绝峰不同,这位慧明法师身上,带着一种历经无穷轮回、洞悉因果宿命的沧桑感。
“慧明大师远道而来,有何指教?”云芷还以一礼,语气淡然。
慧明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悲悯:“指教不敢当。老衲此来,非为论法,非为争胜,只为观心,亦为……问心。”
他目光扫过峰下那熙熙攘攘的求道崖,又看向侍立在云芷身后的石猛、韩立等人,最后重新落在云芷身上:“真人所创元炁之道,普惠众生,开万古未有之先河,功德无量。然,老衲观此道气象,生机勃勃中隐现混沌未定之象,慈悲守护里暗藏界定终结之威。此等之道,牵涉因果甚巨,老衲心中有一惑,不吐不快。”
“大师请讲。”
“众生皆苦,源于无明执着。佛法度人,旨在明心见性,破除执着,超脱轮回。”慧明缓缓道,“而真人之元炁,以心念意志为引,激发生命潜能。此固然能予人力量,予人希望,然,若心念有偏,执着愈深,力量愈强,则其造作之业,牵引之因果,是否亦将愈发庞大难解?此道广为传播,是渡人登岸之舟,还是……引人沉沦之筏?”
此言一出,石猛、韩立等人皆是一怔,陷入沉思。这个问题,直指元炁之道可能带来的潜在隐患——力量的普及,是否会带来更大的混乱与业力?
云芷闻言,脸上并无波澜,反而露出一丝了然:“大师所虑,确有道理。然,大师只见其果,未见其根。”
她抬手指向求道崖下那些眼神炽热的求道者:“众生之苦,在于无力改变。非是执着本身为恶,而是困于执着不得解脱方为苦。我予其力,非为助长其执着,而是予其斩断执着、践行本心之器。持刀者可伤人,亦可护人,关键在于持刀之心。元炁之道,首重明心正性,便是此理。若因畏惧业力因果,便断绝众生自强之路,此非慈悲,乃是……另一种形式的束缚。”
慧明静静听着,眼中智慧之光流转,并未反驳。
云芷继续道:“至于因果……我辈修士,逆天争命,本就置身于因果洪流之中。避因果不如了因果。元炁之道,纳混沌,容寂灭,本身便在因果之中,亦在寻求超脱因果之法。若因畏惧而裹足不前,大道何存?”
她的话语,清晰而坚定,阐述着一种积极入世、勇于承担的道念。
慧明沉默片刻,脸上悲悯之色更浓:“真人之言,气魄非凡。然,知易行难。人心易变,道心难持。老衲观贵阁弟子,虽心性纯良者众,然亦有心浮气躁、急功近利之辈混迹其中。此间因果,他日爆发,恐非轻易可解。”
说着,他目光似有意似无意地扫过人群中的几个方向。那几人接触到他的目光,皆是浑身一颤,仿佛内心最隐秘的念头都被看穿,脸色瞬间变得苍白。
“更何况,”慧明声音转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深意,“真人自身,身负混沌寂灭,执掌界定之权,已是因果缠身,劫数暗藏。此间种种,未来恐生更大变数,牵连甚广。望真人……慎之再慎。”
这话,已然带着警示的意味。
云芷神色不变,右眼之中那圈黑暗纹路微微流转:“劫数也好,因果也罢,我自一力承之。道既在我,何惧之有?”
慧明深深地看着云芷,仿佛要看透她的过去未来,良久,他轻叹一声:“阿弥陀佛。真人道心坚定,老衲佩服。既然如此,老衲便不再多言。只是,临行之前,老衲有一言相赠——”
他双手合十,周身散发出柔和而浩大的佛光,声音如同暮鼓晨钟,响彻在定渊峰每一个角落,直抵人心:
“红尘万丈,因果如网。心念一动,便是万千轮回。望诸位道友,持心如镜,明辨是非,勿以善小而不为,勿以恶小而为之。他日因果临头,方知今日一念之重。”
这佛号与赠言,并非攻击,却比任何攻击都更加深入人心。许多求道者闻之,面露思索,甚至有人幡然醒悟,对着自身引动的元炁露出警惕审视之色;而少数心怀鬼胎者,则如坐针毡,冷汗涔涔。
做完这一切,慧明对着云芷再次合十一礼:“老衲告辞。”
佛光消散,他人已不在原地,仿佛从未出现过。
天机殿前,一片寂静。
韩立喃喃道:“大雷音寺……不问神通,只问本心。好厉害的手段。”
周文渊抚须长叹:“此乃阳谋中的阳谋。他并未否定我道,反而点出了我道传播中可能存在的最大隐患——人心难测,因果难料。经他此言,日后我天机阁弟子行事,需更加谨言慎行,而那些心术不正之辈,恐怕也难以在我道中立足了。”
石猛握紧拳头,沉声道:“管他什么因果!但求问心无愧!我石猛行事,对得起天地,对得起师尊,对得起本心!”
云芷望着慧明消失的方向,目光深邃。大雷音寺此举,看似温和,实则是最为棘手的。他们将一个关于“责任”与“隐患”的沉重命题,赤裸裸地摆在了天机阁面前,也摆在了所有修习元炁之道的修士面前。
这并非结束,而是一个开始。一个关于道统能否在纷繁因果与人心欲望中坚守本心、行稳致远的漫长考验。
三大圣地,态度已然明朗。紫霄道宫示好支持,戮仙剑阁武力试探,大雷音寺因果问心。
定渊峰与元炁之道,已然被彻底推到了这方世界风云际会的中心。接下来的路,该如何走,才能在这纷繁复杂的漩涡中,劈波斩浪,抵达彼岸?
云芷收回目光,看向身边眼神坚定的弟子,看向峰下那些经历洗礼后目光更加清澈的求道者。
道阻且长,行则将至。
既然选择了这条路,便唯有披荆斩棘,一往无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