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天际已隐隐透出一丝鱼肚白,漫长的黑夜即将过去。
陈刚调息片刻,终于将残余的最后一丝寒意彻底驱散。
他长长吁出一口浊气,气息悠长而平稳,显然是已无大碍了。
至于皮外伤,陈刚已经习惯了。
他起身,先走到床边,仔细查看了莫天明的情况。
少年呼吸沉稳,面色虽仍苍白,却不再是那种透着死气的青灰,额角甚至渗出些许健康的汗意。
陈刚心下稍安,这才真正放松下来。
转身后,见孙济民仍瘫坐在椅中,闭目养神,苍老的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仿佛刚才那番行云流水的施针耗尽了他全部的心力。
陈刚默默走到桌边,倒了一杯温水,递到老人面前。
“孙伯,喝口水,缓一缓。”
孙济民睁开眼,接过杯子,手微微有些颤抖。
他啜了几口温水,长长叹了口气,这才像是真正活过来一样。
“孙伯,大恩……”陈刚再次郑重抱拳。
“行了行了,屁话少说。”孙济民有气无力地摆摆手,打断他,“老头子我歇会儿就好。倒是你,可别让慧慧看出什么,免得她担心。要不在我这躺一宿?”
陈刚摇了摇头,声音沉稳却透着坚决:“不了,孙伯。天明需要静养,我留在这儿反而扰您清净。武馆里一应药材物件都齐全,照顾他也更方便。这点伤不碍事了,我能行。”
孙济民抬眼仔细看了看他脸色,见那层寒气确实褪尽,只剩下激战后的疲惫,便也不再强求,只嘟囔道:“行吧,知道你性子倔,回去就回去。”
他挣扎着起身,写了一张方子又从药柜深处摸出两个小巧的白瓷瓶,塞进陈刚手里:“红的,内服,一日两次,固本培元,调理他那被寒毒侵蚀过的经脉。白的,外敷,化开他胸口那片淤伤,省着点用,都是好药材。这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早晚各一次。”
陈刚也不推辞,郑重收起:“多谢孙伯。”
“赶紧滚蛋,看着你们就心烦。”孙济民笑骂一句,却又忍不住叮嘱,“路上千万小心,这小子现在受不得颠簸,也别再运功疾驰了,慢慢走回去。”
“我晓得。”
陈刚深吸一口气,动作轻柔地将莫天明小心地背到身上。
少年昏迷中发出一声模糊的呓语,并未醒来。
陈刚调整了一下姿势,确保莫天明趴得安稳,不会压迫到胸腹伤口。
他推开医馆的木门,夜风带着凉意涌入,吹散了屋内浓重的药味和血腥气。
远处传来几声零落的犬吠声,已是后半夜。
“走了,孙伯。”陈刚低声道,背着莫天明,迈步融入沉沉的夜色之中。
他的脚步落地极稳,每一步都像是量过,尽可能减少颠簸。
孙济民站在门口,望着那一大一小两个身影消失在街道拐角,才轻轻叹了口气,掩上门。
屋内灯光忽明忽暗,只剩下艾草的余烬还在散发着淡淡的苦香。
夜巷寂寂无声,
青石板路在月光下泛着清冷的光。
陈刚背着莫天明,走得并不快。
危机已过,强敌伏诛,心头那根紧绷的弦终于松开,浓郁的疲惫感袭来,但更多的是一种尘埃落定后的平静。
莫天明的呼吸均匀地喷在他的后颈,温热而潮湿,这是生机复苏的迹象,让陈刚心中稍安。
穿过几条狭窄的巷道,远处,震远武馆那熟悉的门廊轮廓在月光下逐渐清晰。
武馆厚重的木门阖上,将外界彻底隔绝。
馆内静悄悄的,前院练功场的兵器静静地立在架子上,在渐亮的天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陈刚将莫天明小心地安置回他房间的床铺上,掖好被角,探了探脉搏确认无恙,才轻轻退出来,掩上门。
他没回天井院,也没进卧房,径直往前厅去了。
厅里静立着师门牌位,陈刚先躬身行了一礼,才走到父亲的黑白照片前上香。
看着细烟缓缓升起,他转身在那张磨得发亮的太师椅上缓缓坐下,吃了一颗赤血养元丹,就这样静静地坐着。
听着偶尔传来的几声鸡鸣,看着窗外的天色一分分由青灰转为鱼肚白,再染上淡淡的金边。
一夜的惊心动魄,如同潮水般退去,留下的只是这最寻常不过的武馆清晨。
过了许久,陈刚起身,没有去休息,而是照常走向后院的柴房。
灶膛生火,淘米煮粥,又严格按照孙济民的方子,将几味药材放入小泥炉上慢慢煎着。
药香与米香悄悄漫溢开来,顺着半掩的柴房门飘出,慢慢绕过院角的老榕树,飘向远处的窄巷。
当第一缕阳光彻底照进院子时,陈刚端着熬好的米粥和汤药,再次推开莫天明的房门。
少年恰好醒来,眼睫颤动了几下,缓缓睁开,眼神涣散地愣了片刻,听到动静,有些吃力地转过头来。
“师……父?”他的声音沙哑微弱。
“嗯。”陈刚应了一声,将托盘放在桌上,走到床边,“感觉如何?”
他的目光落在莫天明脸上,仔细审视着他的气色,那双眼睛里,藏着一丝关切。
莫天明试着动了动,全身立刻传来散架般的剧痛,尤其是胸口,每一次呼吸都像是被钝器刮过。他倒吸一口凉气,脸色又白了几分。
“…疼…”他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浑身…都疼…像被碾过……”
陈刚闻言,脸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是伸手探了探莫天明的腕脉,指尖温热而稳定。
片刻后,他缓缓松开手。
“疼是正常的,亏得你横练根基扎实,不然这会儿,我怕是要给你办后事了。”陈刚语气平稳地陈述着。
他端过那碗黑乎乎的汤药,“先把药喝了,固本培元。”
“……谢谢师父。”
莫天明点点头,目光落在陈刚递过来的药碗上。
他艰难地撑起上半身,每动一下都牵扯着全身的疼痛,让他忍不住倒吸凉气。
陈刚见状,伸手在他背后垫了个枕头,动作算不上轻柔,却足够稳当。
接过那碗浓黑如墨、散发着强烈苦味的汤药,莫天明没有犹豫,屏住呼吸,仰头“咕咚咕咚”几口灌了下去。
苦涩难以言喻的药汁滑过喉咙,落入胃中,很快,一股温和的暖意便从腹部缓缓升腾而起,向着四肢百骸扩散开去,如同干涸的土地得到了雨水的滋润,那无处不在的剧痛似乎都因此减轻了少许。
莫天明长长吁出一口气,嘴里的苦味久久不散。
陈刚接过空碗,又将那碗温热的米粥递给他:“吃点东西,肚子里空着,药力化不开。”
米粥熬得烂熟,带着纯粹的米香。
莫天明小口小口地吃着,温热流食下肚,身体似乎也积蓄起一点微弱的气力。
吃完粥,陈刚拿出那个白色的小瓷瓶:“衣服解开,给你上药。”
莫天明依言,忍着痛楚,慢慢解开胸前染血的布条,露出那片青黑发紫、微微凹陷的恐怖掌印。
陈刚的眼神凝了一下,手指沾了乳白色的药膏,触上莫天明的皮肤。
他的动作出乎意料地轻柔,力道恰到好处,既将药力化开,又避开了最疼痛的区域。
药膏初时清凉,随即化为一股渗透性的热力,丝丝缕缕钻入皮肉之下,舒缓着淤积的气血和暗伤。
一时间,房间里只剩下两人轻微的呼吸声和药膏涂抹的细微声响。
沉默了片刻,莫天明终于忍不住,低声问道:“师父……周家父子……他们……”
陈刚涂抹药膏的手顿了顿,没有抬头,声音低沉而平静:“死了。”
“……周琛他……”莫天明的声音干涩,“……他其实……”
“我知道。”陈刚打断了他,语气依旧没有什么波澜,却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沧桑。“你只需记住,昨夜你我皆是搏命求生。对敌人仁慈,就是对自己残忍。”
他仔细地将药膏涂抹均匀,盖上瓷瓶,抬起眼,目光锐利地看向莫天明:“若倒下的不是他们,今天躺在这里的,就是你我,甚至可能还有小雨,以及你的师娘!”
陈刚的话语像一记重锤,敲散了莫天明心中那点对周琛的负罪感。
是啊,对敌人的怜悯,确实奢侈得可笑。
“我明白了,师父。”莫天明深吸一口气,眼神重新变得坚定起来,“只是……一时有些……感慨。”
“嗯。”陈刚不再多言,帮他重新包扎好伤口,“你伤势不轻,现在不要强行搬运气血。先好好卧床休息,到了中午阳气最盛的时候,我给你准备药浴,配合你的横练底子,恢复起来应该很快。”
“是,师父。”
“记得把衣服换了,我会跟小雨和你师娘说你在练功时急于求成,岔了气,需要静养。”陈刚站起身,“武馆里的事你不用担心。”
“让师父费心了。”莫天明感激道。
陈刚摆了摆手,端起空碗和药罐,走到门口,停顿了一下,没有回头:“活着就好,仇……已经报了,接下来好好过日子!”
说完,他推门而出,轻轻带上了房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