善无县的城墙在初春的寒风中显得格外坚硬。去年新夯的土坯还带着潮湿的痕迹,与老旧斑驳的墙段交错,无声地诉说着这座边城经历过的岁月和最近的加固。城内,北中郎将府邸深处,炭盆驱散着塞外早春的料峭,田豫正站在一座巨大的沙盘前。
沙盘粗略却关键地勾勒出雁门郡以北的山川河流、草场荒漠。上面插着几面颜色各异的小旗,代表已知的胡人部落大致活动范围。
“都说说吧,”田豫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让部下不敢怠慢的沉稳,他目光扫过面前几名被特意召来的军侯。这些人并非他带来的嫡系,多是并州本地或久在北疆的军官,皮肤粗糙,面容带着风霜的痕迹。“依你们看,开春之后,这草原上,哪里会最先热闹起来?”
他没有直接问胡人骑兵会在哪里集结,而是换了一种更贴近这些人认知方式的问法。
一个脸上带疤的军侯率先开口,手指点向沙盘上一片广阔的区域:“将军,去年雪小,依末将看,阴山南麓这片向阳的坡地,草肯定冒得最早。匈奴那几个残部,像刘豹的部下,冬天怕是在北面冻得够呛,开春必定急着往这儿赶牲口。”
另一个年纪稍长的军侯却摇了摇头,指向一条蜿蜒的河谷:“老疤说的在理,但别忘了屠各胡的那帮杂碎。他们人少,更精。依我看,他们不会去争最好的草场,反而会盯着白渠水这条线。冰化得早,有水,河谷里风也小,虽然草场不大,但够他们缓口气,也方便躲藏。”
“躲?他们现在还有什么好躲的?去年被赵将军撵得像兔子一样!”又一个粗豪的军侯嗤笑。
“你懂个屁!”年长军侯瞪了他一眼,“就是被打怕了,才更谨慎。开春马瘦,人也没力气,正是他们最虚的时候,不怕我们摸上去?”
几人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论起来,夹杂着对各个部落习性、头领性格、去年冬天雪情影响的判断。田豫只是静静地听,偶尔在沙盘上移动一下小旗的位置,或是在旁边的木简上用炭笔勾勒几笔。他没有打断,也没有评判,仿佛只是在汲取这些本地军官骨髓里对这片土地的理解。
通过他们的争论,北疆胡人面临的严峻形势逐渐清晰:去冬雪少意味着草场恢复可能不如预期,各部落在饥饿和虚弱中开启春天,为了生存,小的摩擦会变成大的劫掠,而强大的部落则会趁机吞并弱小。混乱与危机,如同冰层下的暗流,正在蓄势待发。
……
校场上,呵气成雾。
数百骑兵正在操练,动作并非简单的冲杀,而是以五到十人为一队,在不断变换的旗号和哨音中,进行着穿插、分割、迂回。马蹄踏在尚未完全解冻的土地上,发出沉闷而密集的声响。骑手们在马背上侧身、开弓,箭矢嗖嗖地射向百步外插着的草人靶子,大多能中,但并非全部,显示出这是训练而非表演。
赵云银甲白袍,立于场边一处稍高的土坡上,目光锐利地扫过每一支小队。他没有出声呵斥,但哪个小队配合出现滞涩,哪个骑手动作变形,都逃不过他的眼睛。偶尔,他会对身边的传令兵低声说一句,传令兵便挥动手中不同颜色的小旗,场上的队形随之做出微调。
田豫不知何时走了过来,站在赵云身侧,一同观看。
“子龙将军的兵,越发精悍了。”田豫看了一会儿,开口道。
赵云收回目光,向田豫微微颔首:“田将军。皆是并州好儿郎,底子不差,缺的只是合练与战阵磨砺。”他语气平静,并无自得。
田豫指向场中那些明显膘肥体壮、精神抖擞的战马:“我们的马,一冬下来,粟豆精料没断过,体力保持得不错。”他话锋一转,目光投向北方空旷的天际,“反观胡虏,他们的战马,靠的是啃食秋日积攒的草根和少量存粮过冬,此时正是掉膘最厉害,跑不起来的时候。”
赵云点头,接口道:“而且,为了寻找刚刚冒头的青草,他们必然要将部落化整为零,分散到各个可能的草场。力量分散,难以快速集结。”
“正是此理。”田豫的声音低沉而肯定,“此时动手,正可打其七寸。一击若能将其青壮打疼,缴获其赖以生存的牲畜,则他们整个春夏都难以恢复元气。不敢南下牧马,我并州北疆诸郡的春耕、夏耘、秋收,才能安稳进行。百姓方能安居,府库方能充盈。”
他这番话,既是对赵云说的,也是对自己战略的再次确认。春季用兵,非为炫耀武力,实为保障整个势力北翼的长期安定,将战争的主动权牢牢握在手中。
……
当日下午,军议在将府正堂召开。
麾下主要将领,包括赵云和几位资深校尉、军侯皆已到齐。炭盆烧得更旺了些,驱散了众人从外面带来的寒气。
田豫没有多余的废话,直接指向沙盘:“主公有令,北疆之事,‘先打服,后安抚’。”
他目光扫过众人,将在场军官的神色尽收眼底,有跃跃欲试的,有沉稳待命的,也有面露思索的。
“具体方略如下。”田豫的手指在沙盘上划动,“赵将军。”
“末将在。”赵云抱拳。
“你率本部所有骑兵,再调拨给你五百最精锐的并州突骑,共计一千五百轻骑,为全军前锋,亦是此战之‘矛’。”田豫的手指重重地点在几个被军官们重点讨论过的区域,“你的任务,不是攻城拔寨,也不是占领地盘。是寻找、咬住、并击溃任何敢于在此刻集结,或具有一定规模的胡人青壮队伍。要快,要狠,要让他们听到你的马蹄声就胆寒!但要记住,主公要的是‘服’,非是‘绝’。击溃即可,不必穷追至灭族,除非对方死战不降。”
“末将明白。”赵云沉声应道,眼中并无杀戮的兴奋,只有执行军令的冷静。
田豫点点头,目光转向其他将领:“本将自率步卒三千,弩兵五百,并剩余骑兵一千,为大军主力,亦是此战之‘砧’。”他的手指在赵云突击路线的后方缓缓移动,“我军稳步推进,清扫赵将军击溃胡人后留下的营地。我们的目标是俘获其妇孺,收缴其牛羊马匹、皮货帐篷。这些东西,是他们熬过冬天的本钱,也是我们接下来,‘安抚’他们的筹码。”
他看向众人,语气不容置疑:“各部依令行事,整军备马,检查器械粮秣。三日后,大军开拔。此战,不仅要让胡人记住疼,更要让他们看清楚,在这北疆,跟着我们,比反抗我们,活得更好。”
命令清晰,分工明确。没有激昂的战前动员,只有冷峻的战术分配。但每一位将领都感受到了这份平静之下所蕴含的决心与力量。北疆的春天,注定要以铁与血来书写开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