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淄城的春日,海风裹挟着咸湿水汽与泥土芬芳,穿街过巷。这座青州治所,历经战火洗礼,如今却呈现出与邺城的凝重、许都的压抑截然不同的勃勃生机。码头帆樯如林,商旅往来不绝;城内坊市人声鼎沸,新修的沟渠引来活水,潺潺流过整洁的街巷。修缮一新的州府衙署,摒弃了冀州官邸惯有的雕梁画栋,显得简朴而实用,每一处细节都透着主政者务实求精的风格。
袁谭端坐于主位之上,身姿比在邺城时更为挺拔。案几上文书堆积如山,他却处理得有条不紊。日光透过窗棂,映亮了他瘦削却更显刚毅的面庞。眉宇间昔日那份在父亲袁绍权威下的拘谨与压抑已悄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大权在握、独断乾坤的沉毅。他大力擢升的青州本土士族中那些曾被埋没的干才,如王修、管统等人,以及一批忠诚务实的旧部,此刻正各司其职,将“恢复生产、招抚流民、整军经武”的方略扎实推行。
“使君,”一名身着洗得发白的青色官袍的中年文吏趋步上前,躬身禀报,声音带着压抑不住的振奋,“北海国急报!去岁依策招募的四方流民,共计三万七千余口,已悉数安置于渠丘一带。新垦良田超出预期三成,春耕所需粮种、农具,皆已按‘新户减赋’之策分发到位,百姓无不感念使君仁德!”
袁谭接过文书,目光如电,迅速扫过那几个关键数字,指尖在“新垦田亩数”和“安置流民数”上重重一顿,赞许道:“北海国上下,用心了。传我令,新垦之地,依前议,头三年赋税全免,后两年减半。务必使流民落地生根,成为我青州纳粮缴赋之基石,而非动荡之源。若有官吏敢克扣种子、盘剥新民,严惩不贷!”
“是!下官代北海百姓,谢使君恩德!”文吏声音微颤,深深一揖,退下时步伐都轻快了几分。
紧接着,一名身披玄甲、腰佩环首刀的将领龙行虎步而入,抱拳行礼,声若洪钟:“主公!新增‘破浪’、‘镇海’两营兵马,共计五千人,已编练完成!兵甲器械,皆已配发齐整,将士们士气高昂!另,沿海大小津渡二十四处,烽燧三十七座,均已增派精干哨探,日夜警戒,绝不容辽东或…冀州方向的宵小窥伺!”
袁谭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将领坚毅的面容,沉稳道:“善!兵贵精,不贵多。告诉将士们,青州,便是他们安身立命之所,亦是未来建功立业之基!操练不可有一日懈怠,粮饷甲仗,我必不亏待!”
他的话语掷地有声,在这厅堂内回荡,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在这青州之地,他不再是那个需要仰父亲鼻息、时刻提防弟弟构陷的袁家长子,而是手握生杀予夺大权的最高统治者。这份掌控感让他心潮澎湃,却也如千斤重担压于肩头。
……
午后,府衙后堂。
熏香袅袅,袁谭在此接见了一位特殊的客人。来人作寻常商贾打扮,青衣小帽,看似普通,但那双眼睛开阖之间精光闪动,举止从容不迫,正是曹操派来的密使。
使者恭敬行礼,转达了曹操对袁谭“果断肃清孔融余党,迅疾安定青州局势”的“由衷敬佩”与“恭贺”,言辞极尽谦卑委婉。随后,话锋如同毒蛇般悄然转向,隐晦提及如今河北局势“波谲云诡”,袁本初将军“春秋正盛而嗣位未明”,致使“父子之间,恐生嫌隙”,语气中充满了“痛心”与“惋惜”。
袁谭端坐主位,面色平静无波,宛如深潭。他耐心听着,偶尔端起手边的青瓷茶杯,轻轻呷一口清香四溢的春茶,对使者话语中隐含的挑拨与诱惑,不置一词,既不反驳,也不接茬。
当晚,盛大的接风宴在府衙花厅举行。珍馐美馔,觥筹交错,丝竹管弦之声悠扬悦耳,曼妙舞姬彩袖翻飞。席间,袁谭谈笑风生,与使者品评青州风物,探讨诗词歌赋,言谈间引经据典,风度翩翩。然而,无论是河北邺城的动向,还是南边曹操与吕布,乃至牵动天下人心的黑风峪之战,他都巧妙地避而不谈,仿佛那些纷争都与这安宁的青州毫无关系。
宴席终了,袁谭亲自将使者送至府门外,执手话别,礼仪周到,无可挑剔。
望着使者马车消失在长街尽头,袁谭脸上那和煦如春风的笑容瞬间冰消瓦解,恢复了一贯的冷峻与深沉。谋士辛评如同影子般,悄无声息地来到他身侧。
“曹阿瞒,好一招驱虎吞狼之计。”袁谭的声音低沉,带着一丝凛冽的寒意,“他想坐山观虎斗,待我袁氏父子相残,他好从中渔利。莫非他以为,我袁显思是那等利令智昏,不惜借外人之手弑父篡位的蠢物?”
辛评微微躬身,低声道:“主公明鉴万里。曹操此计,甜言蜜语之下,尽是砒霜毒药。其意在离间骨肉,使我河北内乱不休,他方可趁虚而入,乱中取利。”
袁谭负手而立,仰望夜空疏星,目光仿佛穿透了重重迷雾,直抵邺城那座森严的府邸:“父亲在,我袁谭,永为袁氏臣子,此节,天地可鉴!”他的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忠诚。随即,他话锋陡转,一股决绝的霸气油然而生,“然,这青州之地,必须是我袁谭说了算!我要让父亲看清楚,让邺城那些趋炎附势之辈看清楚,谁,才是真正有能力、有魄力,继承袁氏基业,光大门楣之人!”
他的野心,在此刻昭然若揭。非是背叛,而是证明。他要凭借青州这片亲手打下的基业,积累实力,培植党羽,广布恩信,静待时机。他要向天下证明,他,袁显思,远比那个只懂得在父亲面前邀宠卖乖的三弟袁尚,更有资格,也更有能力,接过袁氏的大旗。
……
次日清晨,袁谭仅带着十余亲随,轻车简从,抵达临淄城西大营。
校场之上,杀声震天。新编练的“破浪”、“镇海”两营士卒,身着统一制式的皮甲,手持长矛劲弩,阵型变幻严谨,冲刺杀伐动作迅猛有力,一股锐不可当的气势直冲云霄。
心腹将领按剑紧随在侧,低声禀报:“主公,与冀州接壤的所有关隘、渡口,守将及驻军已按计划,全部换上了我们绝对信得过的人。邺城方面,至今未有异常调动的迹象。”
袁谭的目光缓缓扫过校场上那些年轻而充满斗志的面孔,这些都是他未来逐鹿天下的本钱。他微微颔首,沉声下令:“传令各边镇,谨守疆界,严加巡逻,绝不可主动挑衅,授人以柄。我们当下的敌人,”他顿了顿,目光如鹰隼般锐利,先扫过西南——那是曹操虎踞的兖豫,再掠过北方——那是吕布盘踞的并州及纷乱的胡羌之地,最终,他的视线仿佛穿越了千山万水,牢牢锁定在西南方向,“…还远在邺城之外。”
他的战略清晰而坚定:固本培元,扎根青州。内修政理,外强军备。在父亲袁绍这棵参天大树尚未倾颓之前,他要做的,是让自己这根原本不受重视的枝干,生长得足够粗壮,根系足够深广。内部的竞争,远未到你死我活、需要引狼入室的地步。曹操?不过是一头伺机而动的猛虎,与之合作,无异于与虎谋皮。
青州的自立,是手段,是积蓄力量的过程,是通向最终目标的必经之路。而那最终的目标,始终是邺城那象征着权力巅峰的帅位。他要的,不是分裂,而是整合;不是篡逆,而是以绝对的实力和无可争议的功绩,让父亲,让整个天下,都心甘情愿地承认——他,袁谭,才是袁氏唯一的,合格的继承人。
夕阳的余晖为他挺拔的身躯镀上一层金边,也照亮了他眼中那团名为“野心”的火焰,正熊熊燃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