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穿越平流层,下方是浩瀚无垠的云海,如同凝固的白色浪涛。周晓芸靠窗坐着,目光落在舷窗外那片纯粹的蓝与白之间,眼神依旧带着几分劫后余生的恍惚,但紧攥着盖在膝上毛毯的手指,已不似最初获救时那般僵硬用力,微微放松的指节透露出内心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老周坐在她身边,身体微微倾向女儿的方向,形成一个保护的姿态。他几乎每隔几分钟就会下意识地看看她,确认她的存在,然后将手边温热的矿泉水瓶盖拧开,默默递过去。余年坐在过道另一侧,闭目养神,长时间的紧张与奔波带来的疲惫刻在他的眉宇间,但嘴角松弛的线条显示着此刻心境的平和。
空乘人员开始分发午餐。老周仔细地看着餐单,低声询问周晓芸:“小芸,有鸡肉米饭和牛肉面条,你想吃哪一种?或者……喝点粥?”他的语气带着一种近乎讨好的小心翼翼。
周晓芸转过头,看着父亲眼中那显而易见的紧张和期待,心头最柔软的地方被轻轻触动。她垂下眼睫,声音很轻:“……鸡肉米饭吧,谢谢爸。”
一声自然的“谢谢爸”,让老周的眼圈瞬间又有些发热。他连忙点头,几乎是有些手忙脚乱地帮她把餐盘摆好,又将餐具的包装仔细拆开。每一个笨拙的细节,都诉说着他急于弥补却又不知如何是好的父爱。
周晓芸小口地吃着食物,动作斯文而缓慢。她能感受到父亲的目光始终笼罩着自己,那目光里不再有过去记忆中让她感到压力的审视和沉默,只剩下失而复得的珍视和笨拙的关怀。这种被小心翼翼呵护着的感觉,陌生却又让她冰封的心湖泛起微澜。她偶尔会抬眼,对上父亲的目光,然后迅速低下头,继续沉默地进食,一种无声的、缓慢流淌的暖意,在两人之间悄然弥漫。
余年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心中欣慰。他知道,修复裂痕需要时间,但至少,一个好的开始已经降临。
航班平稳降落在东海国际机场。随着人流走出抵达大厅,湿润而熟悉的沿海空气扑面而来。周晓芸看着眼前车水马龙、高楼林立的繁华景象,有一瞬间的恍惚。这里,就是父亲这五年来生活的地方?就是那些……仅凭网络和电话,就帮助父亲跨越千里找到自己的人所在的城市?
预约的车辆早已等候。当车子最终驶近那栋掩映在绿树丛中的独立小楼时,周晓芸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这里,就是“明暗战略研究院”?就是父亲口中的“家”?
车刚停稳,还没等他们拿好随身行李,据点那扇厚重的实木大门就从里面被打开了。苏晴、林晓和程日星依次快步迎了出来,脸上都带着真挚而温暖的笑容。
没有过分的喧哗和激动的拥抱,苏晴率先上前,她的笑容温和而有力量,自然地接过了老周手中那个不大的行李箱。“晓芸,欢迎回家。路上辛苦了,我是苏晴。”她的声音清晰而稳定,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魔力。
林晓立刻走到周晓芸的另一侧,与她保持着恰到好处的距离,脸上是柔和的浅笑,声音放得很轻,生怕惊扰到她:“我是林晓。房间都收拾好了,你先安心休息,有什么需要随时告诉我。”她的体贴如同春风,无声无息地消解着陌生环境带来的局促。
程日星站在稍后一步的位置,他的表达方式更为内敛。他先是对上老周投来的、饱含复杂感激的目光,用力而郑重地点了点头,一切尽在不言中。然后,他的视线转向被苏晴和林晓护在中间的周晓芸,嘴唇微微动了一下,似乎想说什么欢迎的话,最终却只是略显生硬地吐出两个字:“……欢迎。”随即,他便默不作声地接过了余年手中的电脑包和一个小型旅行袋,用实际行动表达着支持。
周晓芸看着眼前这三张陌生的、却散发着毫无保留善意的面孔,看着他们与父亲之间那种无需言语、一个眼神便能心领神会的默契,一直紧绷的心弦,仿佛被几双温柔的手同时托住。她低下头,长长的睫毛掩盖了眼底瞬间涌上的酸涩,用几乎微不可闻的声音回应:“谢谢……谢谢你们。”
这个“家”,似乎与她想象中那个只有冰冷仪器和沉默数据的“父亲的工作地”完全不同。它有着温度的迎接,有关怀的眼神,更有一种让她感到安心的、坚实的凝聚力。
林晓和苏晴陪着周晓芸上了二楼,来到为她准备的客房。房间朝南,采光极好,干净整洁得一尘不染。浅色的窗帘,柔软的地毯,铺着崭新床品的单人床,书桌上甚至摆放了一盆枝叶葱郁的绿萝,为房间增添了几分生机。
“洗漱用品都在卫生间,毛巾是新的,蓝色的那条是给你准备的。”林晓细心地指点着。
苏晴补充道:“你先洗个热水澡,放松一下。吃饭的时候我们来叫你,或者你想在房间里吃也可以。”她们的语气自然体贴,没有丝毫让她感到不适的过分热情或怜悯。
两人简单交代完,便体贴地退出了房间,轻轻带上门,将一片完全私密和安静的空间留给了她。
老周站在女儿房门外,脚步像是被钉住了一般,几次抬手想敲门,又犹豫地放下。
“让她自己待一会儿,”余年理解地拍了拍他的后背,低声道,“她需要独自消化和适应。你也快去洗个澡,换身衣服,眼里的红血丝都快连成片了。”
老周点了点头,目光却依旧恋恋不舍地黏在那扇紧闭的房门上,仿佛能透过木板,感知到里面女儿的气息。
楼下,程日星已经默默地将所有行李都搬了进来,并分门别类放好。林晓从厨房端出一直用小火温着的、适合病人和疲惫者食用的鸡丝小米粥和几样清淡小菜,放在托盘里,对程日星说:“日星,麻烦你给周哥和晓芸送上去吧?他们肯定需要吃点东西。”
程日星“嗯”了一声,接过托盘,步履稳健地端上楼。他先是敲开了老周的房门,将一部分食物递给他,然后指了指隔壁周晓芸的房间。老周看着他,眼中是无声却深沉的感谢。
夜幕降临,华灯初上,据点里大部分区域都安静下来。余年和苏晴没有回自己的房间,而是坐在二楼小客厅的沙发上,借着落地灯昏黄柔和的光线低声交谈。
“晓芸的状态,比我们预想中要稳定,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苏晴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但更多的是欣慰,“但创伤肯定很深,尤其是心理层面的。我联系的那位李医生,是创伤后应激障碍方面的专家,口碑很好,也注重隐私。等晓芸情绪再稳定一些,可以安排她们见个面。”
“这方面你多费心安排,把握好时机。”余年握住她的手,指尖传来令人安心的温度与力量,“老周这边,心里的巨石总算能挪开一大半了。但‘兴达劳务’背后的那条线,我们必须追查到底,这不仅仅是给老周和晓芸一个交代,更是我们的责任。”
“严队下午又发了加密邮件过来,”苏晴的神色转为工作时的专注与凝重,“他们突击审讯了落网的那几个人,确认这个网络存在多年,结构复杂,上下线单线联系,反侦查能力很强。金澜这个点被我们端掉,肯定会惊动上层,他们要么会断尾求生,要么会报复,或者两者皆有。接下来的调查,风险只会更大。”
“意料之中。”余年的眼神在昏暗中显得格外锐利,如同暗夜中准备捕猎的鹰,“越是如此,越说明我们打中了他们的要害。这正好是我们‘明暗战略研究院’存在的意义——啃最硬的骨头,照亮最深的阴影。法律、技术、舆论、跨区域协作,这次,我们要把这个案子,做成一个标杆性的战役!”
与此同时,一楼的客房内,周晓芸并没有入睡。她洗了一个漫长而温暖的热水澡,换上了林晓为她准备的、柔软干净的睡衣。此刻,她躺在陌生的床上,身下是干燥蓬松的被褥,鼻尖萦绕着阳光晒过的好闻味道,耳边是窗外隐约传来的、属于大城市的、规律而遥远的嗡鸣。这一切,安全、舒适得让她几乎感到不真实。
她轻轻起身,赤脚走到窗边,撩开窗帘一角,看向楼下。院子里那盏老式的路灯散发着昏黄而温暖的光晕,将一小片区域照得朦朦胧胧。灯光下,有两个依偎着的身影,是余老师和苏晴姐。他们似乎在低声交谈着,姿态亲密而自然,偶尔苏晴会抬手替余年整理一下被夜风吹乱的衣领。
一种极其复杂的情绪在她心中翻涌。有对未来的巨大茫然,有对过去不堪回首的恐惧,有对自身价值的怀疑……但隐约地,在那片混乱的思绪深处,似乎也挣扎着冒出了一丝极其微弱、连她自己都不敢仔细辨认的……期盼。期盼着这个有着温暖灯光、有关怀眼神、有父亲在的地方,真的可以成为她破碎人生重新开始的支点。
隔壁房间,老周同样没有入睡。他坐在书桌前,台灯照亮了一小片区域。桌上摊开着几本厚厚的相册,里面是周晓芸从孩童到少女时期的照片,每一张笑脸都曾是他努力工作背后的动力,也成了他后来五年里无尽的痛与悔。旁边,是他那本写满了寻找线索、分析推测、甚至求神问卜记录的笔记。
他用粗糙的手指,极其轻柔地抚过一张照片上女儿骑着旋转木马时回头大笑的瞬间,滚烫的泪水再次无声地滑落,滴在陈旧的照片塑封膜上。但这一次,泪水冲刷之后,他的嘴角却缓缓扬起了一个坚毅的弧度。
女儿回来了,他的人生仿佛被重新注入了灵魂。他发誓,要用余生所有的力量,守护好这失而复得的珍宝,弥补过去所有的亏欠。同时,他也深知,与那些依旧潜藏在暗处、时刻准备吞噬无辜者的罪恶战斗,是他和这个“家”里每一位成员,不可推卸的使命。
夜色温柔,如水银般静静流淌,包裹着这个刚刚经历离别与重逢、凝聚着伤痛与希望的“家”。归途已然抵达终点,而生活的重构与未竟的征途,正伴随着悄然滋生的温暖与愈发坚定的决心,在这片温暖的灯火下,缓缓铺展开新的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