劳务市场门口的梧桐树落了层叶,被来往的鞋跟碾得粉碎。马克刚走到牌坊下,就听见一阵吵嚷,十几个工人围着个穿西装的男人,有人举着铁锹,有人攥着皱巴巴的工资条,脸红脖子粗地嚷嚷。
“说好的一天三百,凭啥结工资时变成两百五?”个高个的汉子把安全帽往地上一摔,帽檐磕出个豁口,“我们冒着雨搭脚手架,你一句‘工程亏了’就想赖账?”
穿西装的男人往后缩了缩,手里的公文包抱得像块盾牌:“这是公司规定,我只是执行者……”
“规定?规定就是欺负我们农民工?”个矮点的师傅扯着他的领带,“我儿子等着这笔钱交学费,你让我拿啥交?”
迪卡拉底和学生们站在公交站牌后,苏拉把笔记本往包里塞了塞,小声说:“是李师傅他们,上回在工地采访过,说这月能结工资给孩子买新书包。”
正乱着,穿制服的调解员来了,把双方往旁边的调解室引。李师傅路过站牌时,看见他们,愣了愣,叹了口气:“又让你们见笑了。”
调解室的铁皮椅凉飕飕的,李师傅和工友们坐在一边,西装男和他的助理坐在另一边,中间隔着张掉漆的木桌。调解员刚翻开记录本,西装男就开始念:“合同上写着‘按工程进度结算,遇特殊情况可酌情调整’,这雨属于特殊情况……”
“啥酌情?”高个汉子拍了桌子,“我们淋雨干活的时候,你咋不说酌情给我们加钱?”
李师傅摸出个布包,掏出叠药单:“我媳妇住院,每天都得交钱。当初来干活,就冲你们说‘绝不拖欠’,现在倒好……”他声音有点抖,“我们不怕累,就怕被当傻子骗。”
马克看着李师傅手上的茧子,又厚又硬,像层老树皮。他想起前阵子去工地,看见工人师傅们住在板房里,夏天像蒸笼,冬天像冰窖,却说“只要钱给到位,啥罪都能受”。
“您觉得啥叫公平?”马克问。
“公平就是干活拿钱,一分不少。”李师傅说得干脆,“就像种地,播多少种,收多少粮,不能让虫子把好粮食都啃了。”
西装男的助理忍不住插嘴:“现在生意不好做,公司也有难处。再说了,给你们的工资已经比别的工地高了……”
“高就该被扣?”高个汉子瞪了他一眼,“你们老板开着豪车,住着大房,还差我们这点血汗钱?”
苏拉在本子上写着“分配正义”,笔尖在纸上戳出个小洞:“可现实里,好像总有人干得多拿得少,有人不干活也能拿钱。”
“这就是公平的幻象。”小林推了推眼镜,从包里掏出本书,“书上说,绝对的公平就像数学里的平行线,看着能交汇,其实永远碰不着。”
“那也不能差这么多啊。”李师傅的手指绞着布包的带子,“我儿子总问我‘爸,你为啥不能像同学爸爸那样天天在家陪我’,我咋跟他说?说我得出来挣钱,不然他连学都上不起?”
迪卡拉底望着窗外,劳务市场里还有不少蹲在地上等活的工人,面前摆着写着“木工”“瓦工”的牌子,眼神里带着期盼。“你们觉得,公平是天上掉下来的,还是人争出来的?”
“得争。”高个汉子说,“我爷爷那时候,地主把好地都占了,农民只能种山坡,后来不是争回来了?”
“可争也不一定有用。”西装男叹了口气,“我也想给你们全款,可老板不批,我一个打工的能咋办?”
“那就是制度的问题。”马克想起新闻里说的最低工资标准,说起来是保障,可总有人钻空子,“就像种地,光有好种子不行,还得有防虫子的药,有灌溉的渠。制度就是那药,那渠,得管用才行。”
调解员敲了敲桌子:“这样吧,我跟你们老板通个电话,尽量让他按原来说的标准结,你们也体谅下,少扣点,咋样?”
李师傅和工友们对视了一眼,高个汉子说:“行,看在调解员的面子上,少扣点就少扣点,总比一分没有强。”他说得无奈,却透着股没办法的妥协。
走出调解室时,太阳已经偏西,把每个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李师傅攥着刚拿到的工资,数了又数,把几张皱巴巴的票子小心翼翼地塞进布包:“扣了三百块,够我媳妇买三天的药。”
“这就算……公平了?”小雅问。
“不算,可咱能咋办?”李师傅笑了笑,“总不能为了三百块耗着,家里还等着钱救命呢。”他拍了拍马克的肩膀,“你们读书人觉得不公平能讲道理,我们只能认栽,或者下次换个工地。”
迪卡拉底看着劳务市场渐渐散去的人群,说:“公平就像磨盘,得有人推着转,不推就生锈。今天你们争回来三百块,明天可能就有人因为你们的争,少被扣点。”
“可这磨盘也太难推了。”苏拉望着远处的高楼,“有人住高楼,有人住板房,这差距啥时候能小点儿?”
“慢慢来呗。”李师傅往公交站走,“我儿子说他长大了想当律师,专门帮我们这样的人要钱。我觉得他要是能成,这世上就能多一分公平。”
高个汉子追上他:“老李,等领了工资,咱去给孩子买个新书包,就买最贵的!”
“中!”李师傅的声音亮了不少,“再给我媳妇买只鸡,补补身子。”
两人的笑声混着风声传过来,像冬天里点着的一小堆火,不算旺,却能暖暖心。
马克看着他们的背影,忽然觉得,所谓的公平,可能不是一下子把差距抹平,而是让每个努力的人都能看到点盼头——就像李师傅的儿子想当律师,就像今天少扣的三百块,就像明天可能更好的制度。
“下回去工地,我得跟李师傅的儿子聊聊,告诉他当律师得读哪些书。”小林说。
苏拉把本子合上,阳光透过梧桐叶洒在纸上,把“公平”两个字照得亮亮的:“我觉得,只要还有人在盼,在争,这磨盘就还能转下去。”
远处的劳务市场亮起了灯,昏黄的光线下,还有几个工人在等活,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道道不肯低头的脊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