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头老槐树下的石碾子转了三圈,日头刚爬过墙头,苏拉就抱着一摞绣绷蹲在树荫里。她指尖捏着的针脚歪歪扭扭,像刚学走路的小鸡踩过的印子,针鼻儿好几次勾住布丝,线团在膝头滚来滚去,活像个调皮的野小子。
“又跟李绣娘的牡丹较劲儿呢?”马克背着半篓草药从坡上下来,裤脚沾着草籽,老远就瞅见苏拉皱成包子褶的脸。他把篓子往碾盘上一放,蹲下来捡她掉在地上的彩线,“昨儿还说要绣朵芍药,今儿怎么又改牡丹了?”
苏拉把绣绷往石碾子上一拍,布面的牡丹花瓣歪歪扭扭,最外层的瓣子还针脚错乱地叠在一块儿,活像被雨打蔫的菜叶。“李绣娘的牡丹能卖出大价钱,你看她那花瓣,一层压一层,跟真的似的。我学着绣,怎么就成了这副模样?”她捏着针往布上戳,线却从针眼里溜了出来,气得她把针往发髻上一别,“我娘说我手笨,就该学村东头的二丫,安安分分纳鞋底。”
这话刚落音,就见东头的王二婶挎着篮子经过,老远就喊:“苏拉,你看西施姑娘来了!”
众人顺着她指的方向望去,只见西施扶着门框站在自家院门口,眉头微微蹙着,一手按着心口,脸色发白,却透着股说不出的柔弱。她往井台挪了两步,每走一步都轻轻晃一下,像风中摇着的梨花枝。路过的汉子停下挑水的扁担,纳鞋底的媳妇忘了拉线,连趴在墙头的孩童都瞪圆了眼睛——谁都觉得,西施这模样,比她平日里笑盈盈的样子还要动人。
“啧啧,真是个美人胚子,连蹙眉都好看。”王二婶放下篮子,伸手摸了摸自己的额头,也学着西施的样子蹙起眉,往井台走了两步,却被脚下的石头绊了个趔趄,引得众人一阵笑。
笑声里,东施从巷口拐了出来。她本就生得壮实,今日穿了件不合身的窄袖衫,走路故意迈着小碎步,学着西施按住心口,眉头蹙得能夹死蚊子。她刚走到老槐树下,就被石碾子绊了一下,“哎哟”一声摔在地上,窄袖衫的袖子还裂了道口子,露出胳膊上的肌肉疙瘩。
“东施这是干啥?”苏拉忍不住笑,却见东施爬起来,非但不恼,反而更使劲地蹙眉按心口,一步一晃地往村西头走,活像只被踩了尾巴的笨熊。
“这就是书上说的‘东施效颦’吧?”马克捡起地上的线团,往苏拉手里一塞,“你刚才学李绣娘绣牡丹,跟她这会儿学西施,有啥不一样?”
苏拉的脸腾地红了,捏着线团的手紧了紧:“我那是学艺,她这是瞎折腾。李绣娘的手艺好,我学她的针法,怎么就成了瞎折腾?”
“那你说说,李绣娘的牡丹为啥好看?”马克往石碾子上坐,晃着两条长腿,“她娘家是种花的,打小就蹲在牡丹丛里看,花瓣上有多少纹路,早上中午的颜色差多少,她闭着眼都能说出来。你学她的针脚,可你见过几次牡丹开花?”
这话像根细针,扎得苏拉心里发慌。她确实没仔细看过牡丹,只在集市上见过别人绣的,觉得好看就想学。上次见二丫纳的鞋底针脚整齐,她也跟着学,结果纳出来的鞋底一边厚一边薄,穿在脚上磨得脚踝生疼。
“可要是不学别人,自己瞎琢磨,能成吗?”苏拉把绣绷翻过来,指着背面乱成一团的线,“我娘说,她刚学织布时,也是盯着隔壁三婶的织机看了半个月,才敢动手。”
“学肯定要学,但得知道学啥。”马克从篓子里掏出一株草药,叶子圆圆的,边缘带着锯齿,“你看这马齿苋,村头地埂上到处都是,有人拿它当野草锄了,有人知道它能治拉肚子。李绣娘的牡丹好,不是单靠针脚,是她把牡丹的精气神绣出来了。你学她的针法,不如先去花圃里蹲三天,看看牡丹是怎么迎着太阳开花的。”
正说着,东施又晃了回来,脸上还沾着灰,看见苏拉手里的绣绷,凑过来说:“苏拉,你这花绣得不如李绣娘,要不跟我学?我刚才学西施的样子,好几个人看我呢。”
苏拉瞅着她额头上被自己蹙出来的红印子,忍不住问:“你学西施,是觉得她那样好看?”
“可不是嘛!”东施挺了挺腰,“她蹙眉的时候,汉子们都盯着她看,我要是学成了,说不定也能让后生们多瞅两眼。”
“可你刚才摔跤的时候,他们都在笑你啊。”马克忍不住插了句嘴,“西施是因为心口疼才蹙眉,那是自然的样子。你好好的,偏要憋着劲儿蹙眉,能好看吗?就像村西头的老黄牛,它拉犁的时候昂首挺胸,那是有劲儿;你要是逼着它像马一样抬前腿,它不踢你才怪。”
东施的脸一下子涨红了,攥着衣角嘟囔:“那我总不能就这么丑下去吧?”
“谁嫌你丑了?”苏拉突然想起,上次村里晒谷,东施一个人扛着半袋谷子跑了三个来回,脸不红气不喘,当时好多后生都夸她能干。“你帮李大娘挑水的时候,步子迈得稳稳的,比谁都利落,那时候没人笑你啊。”
东施愣了愣,挠了挠头:“那不一样,干活利索有啥用,又不能像西施那样让人待见。”
“让人待见的法子多了去了。”马克从怀里掏出个布包,里面是他采来的野菊花,“你看这野菊花,不如牡丹娇艳,不如芍药富贵,可它能泡茶,能入药,谁见了不喜欢?你力气大,帮邻里干活时最招人待见,偏要学西施的柔弱,这不就跟野菊花非要学着牡丹开成大朵儿一样,别扭不?”
这话让东施的眉头慢慢舒展了,她往地上蹲了蹲,看着苏拉的绣绷:“那你说,我不学西施,能干点啥让人待见的事?”
“你上次给我娘编的那个竹筐,又结实又好看,比集市上买的强多了。”苏拉眼睛一亮,“你咋不琢磨着编点新花样,让大家都用你的竹筐?”
东施的眼睛也亮了:“我爹倒是教过我编竹篮,说我手巧……”
“这不就对了?”马克拍了拍她的肩膀,“你学西施,是学别人的样子;你编竹筐,是用自己的本事。样子学得来,本事学不来,得自己练。”
日头爬到头顶时,东施提着竹篾去了河边,听说要编个带花纹的筐子。苏拉把绣绷里的布拆了,重新找了块素布,这次没绣牡丹,而是绣起了她常去的河边的芦苇——风吹过的时候,芦苇秆轻轻晃,芦花像羽毛似的飘,她闭着眼都能想起那模样。
马克蹲在旁边看,见她的针脚虽然还是有点歪,但芦苇的姿态活灵活现。“你看,这才是你的绣法。”他指着布上的芦苇,“李绣娘的牡丹有她的根,你的芦苇有你的土,根扎在自己的土里,才能长得好。”
苏拉低头看着绣布,忽然想起东施刚才舒展眉头的样子,比蹙眉时顺眼多了。她拿起针,又绣了片芦苇叶,这次的针脚稳了不少。阳光透过槐树叶洒下来,在布上投下晃动的光斑,像极了河边的粼粼波光。
老槐树下的石碾子还在转,碾着新收的谷子,也碾着村里人的日子。谁都在学别人的样子,可最后能让人记住的,还是那些带着自己影子的模样——就像西施的蹙眉藏着她的疼,东施的竹筐藏着她的巧,苏拉的芦苇藏着她常去的河边。模仿就像学走路时扶着的墙,扶着它能站稳,可真要走得稳当,还得靠自己的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