麦收后的打谷场还留着麦秸的清香,马克蹲在石磙子旁,手里转着根麦秆,瞅着场边的两堆麦垛直咂嘴。东边那堆是王大伯垛的,码得方方正正,却比别家矮了半截;西边那堆是二愣子弄的,堆得像座小山,风一吹就往下掉麦粒。
“你说这俩人,就不能折中些?”马克用麦秆戳了戳王大伯的麦垛,“王大伯太较真,二愣子又太毛躁。”
苏拉正蹲在场上捡遗漏的麦穗,闻言直起腰,把麦穗塞进竹篮:“你以为折中就容易?前儿张婶给闺女做新鞋,想做得比旧鞋大些,又怕太大不合脚,结果改了三回,不是紧了就是松了。”她拍了拍手上的麦糠,“这跟书上说的‘中庸’似的,听着简单,要找那个‘中’字,难着呢。”
说话间,就见村头的教书先生背着手走过来,手里还拿着本线装书。他听见两人说话,停下脚步笑道:“你们在说‘中庸’?可知‘执其两端,用其中于民’的道理?”
马克挠挠头:“是不是说别太左也别太右?可我总觉得,这中庸听着像‘和稀泥’。就像上次村里分水源,有人想多浇自家菜地,有人想先紧着牲口喝,最后李大叔说各让一步,结果两边都没尽兴,这算啥中庸?”
先生摇摇头,指着场上的石磙子:“你看这石磙,太重了拉不动,太轻了碾不碎麦粒。当年做这石磙时,石匠试了七八个尺寸,才定下现在这个分量,这就是‘中’。它不是两边各让一半,是找到正好合用的那个点。”
苏拉忽然想起娘做酱菜的事。去年娘腌黄瓜,放少了盐就坏了,放多了又太咸,试了三年才摸准分量——要在黄瓜刚蔫的时候撒盐,不多不少,刚好能入味又不坏。她把这事说给先生听,先生点头:“这就是‘过犹不及’。盐少了达不到腌菜的目的,盐多了又失了菜的本味,中庸就是找那个‘恰好’的度。”
正说着,就见二愣子扛着锄头从地里回来,听见他们说“中庸”,咧开嘴笑:“我就不爱搞那套!上次我跟人比挑担子,人家挑八十斤,我偏要挑一百二,这不也赢了?要是学那中庸,哪能显出本事?”他说着,故意挺了挺腰,却没留意脚下的麦秸,差点绊倒。
马克瞅着他:“你上回挑一百二,腰不是疼了三天?大夫说你是用力过猛伤了筋,这就是‘过’了。”他想起自己练射箭的事,刚开始总想着拉满弓,结果箭射出去歪歪扭扭,后来先生教他“引而不发,跃如也”,只拉到七分力,箭反而飞得又直又远。
“可要是太求稳,啥都不敢试,不就成了平庸?”马克想起邻村的赵木匠,做了一辈子家具,从来不敢改样式,人家都用新榫卯了,他还守着老法子,现在年轻人都不爱买他的东西了。
先生指着场边的老槐树:“你看这树,春天发芽不早不晚,既不像桃树那样急着开花,也不像枣树那样迟迟不动。它长得慢,却一年比一年粗壮,这不是平庸,是懂得在合适的时节做合适的事。赵木匠的问题,不是守旧,是守着旧法子忘了为啥要这么做——老榫卯讲究的是结实,要是他能在结实的基础上添点新样式,不就两全其美了?”
苏拉捡起根麦秆,折了三段,中间那段不长不短:“我娘常说,做饭要掌握火候,火太旺菜糊了,火太小菜生了,中庸就是那恰到好处的火苗。它不是没脾气,是知道啥时候该旺,啥时候该缓。”
傍晚时分,王大伯和二愣子又来垛麦垛。这次王大伯不再死磕方正,顺着麦秸的弧度码,倒比之前高了些;二愣子也耐着性子把外层的麦粒压实了,风再吹也不掉了。两人看着新垛的麦垛,都咧开了嘴。
马克蹲在旁边看,忽然明白先生说的“两端”是啥意思。王大伯的“端”是拘谨,二愣子的“端”是冒失,中庸不是在中间取个平均数,是把两人的长处拧到一块儿——既有王大伯的稳,又有二愣子的活。
就像晒谷场上的太阳,太早晒,麦粒潮;太晚晒,天短晒不透。得等日头爬到正当空,不偏不斜,晒出来的麦粒才干爽。先生说这叫“时中”,该紧的时候紧,该松的时候松,就像弹棉花的弓,弦太紧会断,太松弹不出棉絮,得松紧得宜,才能弹出又软又匀的棉绒。
夜里起了风,马克被窗外的响动惊醒,趴在窗上一看,王大伯和二愣子新垛的麦垛安然立在场上,既没像王大伯以前的那样矮得怕人笑话,也没像二愣子以前的那样被风吹得东倒西歪。月光洒在麦垛上,像铺了层银霜,看着踏实又妥帖。
他忽然想起先生说的话:“中庸不是站在中间不动,是像走钢丝的人,眼睛盯着前方,脚底下随时调整,才能稳稳当当走到头。”这世上的事,哪有绝对的对与错?就像做菜的盐,腌萝卜要多放,腌白菜要少放,能让菜出好味的,就是合适的量。
第二天一早,苏拉来叫马克去拾麦穗,手里拿着两个刚蒸好的窝头,一个碱放多了发黄,一个碱放少了发酸。“你看,”她把窝头递给他,“我娘说,这做窝头的碱,就是中庸的理儿,多了少了都不行,得不多不少,才能蒸出又白又暄的好窝头。”
马克咬了口窝头,心里琢磨着,这中庸哪是平庸啊,分明是藏着大学问呢。就像打谷场的石磙,看着笨笨的,却藏着不轻不重的巧劲,这才是能碾出好麦子的真本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