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七年,刚过冬至的哈尔滨,宛如一座被西伯利亚寒流彻底冰封的孤岛。夜幕沉沉,狂风如亿万把淬了冰的剔骨尖刀,裹挟着狂躁的雪砂,以排山倒海之势无情地鞭笞着这座饱经殖民阴影笼罩的城市。每一寸裸露在外的肌肤,只要稍稍暴露于这凛冽的寒风之中,便会瞬间感受到刀割般的剧痛,仿佛被无数细小的冰刃同时穿刺。
章明仁,年仅十六岁的少年,此刻正像一尊被遗忘在时光角落的雪雕,蜷缩在“乌拉尔毛皮货栈”后墙根那片最浓重的阴影里。初冬的酷寒,足以让野狗在街头冻毙,然而,他单薄身躯的颤抖,并非仅仅源于体表那如影随形的冰冷。那颤抖,宛如地火在胸腔深处奔突,源自一股炽热到近乎疯狂、几乎要将他的肋骨撑裂的愤怒,正在他的内心深处疯狂冲撞、咆哮!
三天前。
那个画面,如同烧红的烙铁,深深烙印在他的视网膜上,每一次回想,都如同烈火灼心,疼痛难忍:俄国商人伊万诺夫,那头披着人皮的棕熊,仅仅因为一个佝偻着身躯的中国苦力在搬运沉重的货箱时,脚下不慎一个趔趄,沾着污泥的破草鞋不经意间蹭到了他那双锃亮的鹿皮靴尖。没有丝毫的呵斥,也没有任何警告的言语。刹那间,只听得“啪!”的一声脆响,那声音尖锐得如同撕裂空气,伊万诺夫狞笑着,手腕一抖,那条浸过油的牛皮鞭便如同一头凶猛的毒蛇,恶狠狠地噬咬在苦力枯瘦的脊背上!破旧的棉袄瞬间绽开,露出一道道触目惊心的伤口,皮开肉绽的惨状令人不忍直视!苦力那凄厉的惨叫,如同尖锥般刺入人心,混杂着俄国人野兽般的哄笑和不堪入耳的侮辱性俄语脏话,如同一根根钢针,无情地扎进章明仁的耳膜,深深刺穿了他那颗充满热血与正义的心!那一刻,他满腔的怒火几乎要将理智彻底吞噬,双脚如被火焰炙烤,几乎就要不顾一切地冲上去与伊万诺夫拼命。然而,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身边的老掌柜却死死地按住了他,浑浊的老眼里满是绝望的哀求,声音颤抖地说道:“少爷…忍忍…咱们惹不起啊…”
“狗日的俄国佬!畜生!”章明仁死死咬住下唇,咬得如此用力,以至于浓重的血腥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他才勉强压制住喉咙里那如同野兽般即将喷发的嘶吼。他的手指,此刻已被冻得如同冰柱,但仍下意识地、如同抚摸着世间最珍贵的情人般,一遍遍摩挲着怀里那个用油布层层包裹的物件——一个沉甸甸的、威力足以掀翻半个仓库的土制火药包!为了这个火药包,他像一只在阴沟里小心翼翼觅食的老鼠,整整半个月的时间里,每天都提心吊胆地从父亲章怀印那守卫森严的练功房里,一点一点地偷取硝石、硫磺和木炭。父亲,那个在哈尔滨城威名赫赫、曾经被他视为英雄般仰望的通顺镖局大掌柜,如今却与这些如同豺狼般吸食中国人骨髓的俄国佬推杯换盏,称兄道弟!这种认知所带来的屈辱和背叛感,远比这肆虐的寒风更加刺骨,比这无尽的冬夜更加黑暗,如同一团浓得化不开的阴霾,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
就在章明仁沉浸在愤怒与痛苦的漩涡中时——
“吱呀——”
货栈厚重的橡木后门被猛地推开,那一瞬间,昏黄刺眼的煤气灯光如同溃堤的浊流,汹涌地泼洒在门外肮脏的积雪上,也毫无保留地照亮了章明仁瞬间因惊恐而缩紧的瞳孔!两个身材魁梧、满脸横肉的俄国守卫,裹着厚实的羊皮袄,骂骂咧咧地走了出来。浓烈的伏特加酒气混合着他们身上散发的令人作呕的体臭,即使在这凛冽的寒风中,依然清晰可闻。他们用粗嘎的俄语交谈着,其中一个守卫从腰间掏出扁酒壶,“咕咚咕咚”地灌了几大口,随后随手递给同伴,两人就这么懒散地倚靠在冰冷的砖墙上,丝毫没有要离开的意思。
计划被打乱了!
章明仁的心,如同坠入万丈冰窟,猛地沉了下去。他之前连续三个晚上的观察,都表明这个时间点,守卫本该换班离开,且至少有一刻钟的空档。那是他精心策划、唯一的机会窗口!然而此刻,冷汗瞬间浸透了他贴身的棉衣,而紧攥着火药包引信的手心,早已滑腻不堪。长时间保持一个姿势,让他的双腿开始发麻、刺痛,冰冷的雪水也早已悄无声息地浸透了他单薄的布鞋,十个脚趾冻得仿佛失去了知觉,如同十根僵硬的冰坨子。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正一点点地漫上心头,几乎要将他彻底淹没。难道…就这么放弃?难道要任由那些强盗继续肆无忌惮地盘剥欺凌中国人?
就在他几乎要被冻僵的身体和无尽的绝望彻底吞噬时——
货栈深处,猛地爆发出一阵剧烈的争吵声!俄语的咆哮声、瓷器摔碎的刺耳声响、还有桌椅被掀翻的轰隆声,如同平地惊雷,瞬间打破了后巷的死寂!两个守卫脸色骤变,嘴里骂了句脏话,慌忙扔掉酒壶,转身便冲进门内,厚重的木门在他们身后“砰”地一声狠狠撞上!
天赐良机!
章明仁眼中瞬间燃起疯狂的火光,求生的本能和复仇的烈焰,如同汹涌的洪流,瞬间压倒了一切!他深吸一口仿佛带着冰碴的空气,整个身体如同一只贴着地面疾掠的黑色闪电,以惊人的速度扑向那扇还未来得及从内部栓死的后门!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冷的门板,微微一推——门缝开了!他像一尾灵活的泥鳅,瞬间滑入那充斥着皮革膻味、劣质烟草和浓烈酒精混合而成的、令人作呕的温热空气之中。
走廊幽深,仿佛一条通往未知恐惧的隧道,远处大厅的喧嚣如同煮沸的粥锅,嘈杂不堪。玻璃碎裂声、男人的怒吼、女人的尖叫混杂在一起,如同一场混乱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