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明仁的身体在春桃倾注了所有心血的无微不至的照料下,在山珍野味最精华部分的滋养下,以惊人的速度恢复着。虚弱的筋骨渐渐强健如初,腿上的伤口也褪去了深褐色的痂壳,露出底下粉嫩的新肉,虽然依旧敏感,却已宣告着新生。离别的时刻,如同冰冷的霜刃,终究还是无可避免地降临了。
清晨,山林间弥漫的乳白色薄雾尚未被阳光完全驱散,金色的光线如同利剑般穿透层层叠叠、已悄然染上金红秋意的树叶,在林间空地上投下斑驳陆离、不断变幻的光影。
木屋前,章明仁背上了简单的行囊,里面沉甸甸地装着春桃连夜烙好的、掺了鹿肉干碎和松子仁的厚实干粮,以及几贴她精心炮制、用油纸包得严严实实的备用草药。春桃站在他面前,晨曦勾勒着她单薄却挺直如青松的身影。她紧咬着下唇,强忍着不让蓄满眼眶的泪水落下,将一个用韧性极好的山间韧草精心编织的手环,郑重地塞进他宽厚的手掌心里。手环样式古朴粗犷,带着山野最原始的气息,每一股草绳都绞得极其紧密结实,仿佛凝聚着她全部的心力与祈愿。
“明仁,戴上它,”
春桃的声音带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目光却像钉子一样牢牢锁住他的眼睛,仿佛要将自己的魂魄也烙印进去,
“就当……就当是山神爷的一只眼,替我看着你。无论你走到哪里,看到它,就像看到我站在你身后。”
章明仁接过这带着她体温和山林草木清香的草环信物,如同捧着一颗滚烫的心。他珍而重之地将其戴在左手腕上,粗糙而坚韧的草绳摩擦着皮肤,带来一种奇异的、仿佛与这片山林血脉相连的安心感。
他紧紧握住春桃的手,那手因常年攀援狩猎而略显粗糙,却温暖、有力,传递着山野赋予的生机。
“春桃,”
他深深地、深深地望进她的眼底,仿佛要将她此刻的模样,连同这木屋、这山林、这晨光,一并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等我回来。天塌地陷,也一定回来!”
话音斩钉截铁,如同誓言凿刻在金石之上。说罢,他毅然转身,再不回头,大步流星地踏入了晨雾弥漫、光影迷离的山林深处。那挺拔如青松的背影,很快被苍翠浓密的树木无声吞没,只留下春桃孤零零地伫立在原地,如同一尊凝固的望夫石,任凭清冷的晨露渐渐打湿了单薄的衣襟,久久凝望着他消失的方向,仿佛要将那虚空望穿。
一路风尘仆仆,几经生死辗转。凭借着过人的机敏、从尸山血海中淬炼出的经验,以及对使命近乎偏执的执着,章明仁终于在一个深藏于莽莽兴安岭险峻褶皱中的、飞鸟难度的隐秘营地,见到了那位威震关东、令日寇闻风丧胆的传奇人物——马镇山将军!马镇山一身洗得发白、打着整齐补丁的旧军装,身形清瘦却如劲松般挺直。面容饱经风霜,刻满了战火与忧患的沟壑,唯独那双眼睛,锐利如翱翔于九天之上的海东青,仿佛能洞穿人心肺腑!见到风尘仆仆、形容坚毅如铁、眼中燃烧着不屈火焰的章明仁,他那古井无波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异,随即化为沉凝如寒潭的审视。
没有一句多余的寒暄,章明仁开门见山,如同出鞘的利刃!他将自己所知、所疑、所亲身经历的炼狱——油坊蹊跷“合作”下的步步紧逼、日本人那近乎病态的贪婪与凶残、他尤其强调了油坊那处看似平凡,实则扼守水陆要冲、地下构造可能异常复杂的地理位置,以及日本人展现出的那种志在必得、不惜血流成河的异常态度,仿佛那里埋藏着能撬动整个关东的秘密!
马镇山静静听着,指间那杆老烟斗早已熄灭多时,灰白的烟灰凝结在斗钵边缘。烟雾缭绕后的眉头,如同锁上了千钧重担,越锁越紧,几乎拧成一个“川”字。简陋的营帐内,空气凝重得如同铅块,只有章明仁低沉而清晰、带着血与火气息的声音,如同重锤般一下下敲击在寂静里。
良久,马镇山才长长地、仿佛要将胸中积郁的沉重尽数吐出般,呼出一口浊气。他抬起眼,目光如两把淬了冰的利剑,直刺章明仁:
“你带来的消息,分量重逾千斤!它像最后一块拼图,印证了我们从无数条暗线、无数烈士鲜血中拼凑出的零散情报!日本人,狼子野心,包藏祸心!他们在东北暗地里编织的那张毒网,其庞大、其阴毒,恐怕远超我们最坏的想象!你家油坊的事,”
他声音低沉而蕴含着雷霆万钧之力,带着金戈铁马的肃杀,
“绝非孤立!它恐怕只是那冰山浮出水面的一角,是他们那个庞大到足以倾覆山河的阴谋里,一个致命的关键节点!”
章明仁胸膛剧烈起伏,一股滚烫的热血直冲头顶,烧灼着他的理智!他“唰”地站得笔直,如同一杆标枪:
“将军!我章明仁这条命是阎王爷嫌脏不要,从死人堆里爬出来的!家仇如山,国恨似海,此身岂敢苟安?我愿追随将军左右,鞍前马后,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豁出这条命去,也要撕开鬼子的画皮,挖出他们的狼心狗肺!为我们惨死的亲人,为千千万万受难的同胞,讨一个血债血偿的公道!”
他顿了一下,眼中那钢铁般的坚毅之色丝毫未减,却悄然融化出一丝深藏的、铁血男儿的柔情,
“只是……只是在那深山老林里,还有一人……她叫春桃,她在等我。待驱逐敌寇,重整山河,乾坤朗朗之日,望将军……允我回去寻她。”
马踏山深深地、深深地凝视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他燃烧着复仇烈焰的眼中,看到了不屈的斗志;从他提及“春桃”时那一闪而逝的柔软里,看到了深藏的铁骨柔情。他猛地起身,一只布满老茧、曾握刀杀敌也曾扶犁垦荒的大手,重重地拍在章明仁的肩膀上!那力道沉雄,带着无言的认可与如山般的托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