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彻夜未眠,眼窝深陷如沟壑,布满血丝的瞳孔倒映着香灰堆积的小山。袅袅青烟缠绕着牌位上“赛音之灵位”五个力透纸背的颜体大字,每一笔都像重锤敲击着他的心脏。
“赛音啊……”
沙哑的呼唤惊起梁上尘埃,在光柱中沉浮如浮世微尘,
“永宁来了……就跪在你灵前不远的地方……”
他的声音像被风雪冻僵的溪流,
“那眉眼,那身板,活脱脱就是你当年跨马持弓的模样……”
香炉火星明灭,恍惚间他又看见四十年前那个在蒙古草原上纵马驰骋的身影。佟玉姑绣的烟荷包还别在腰间,那抹靛蓝在雪地里格外刺眼。章怀印喉结滚动,仿佛吞咽着半生苦涩:
“这些年我守着玉姑,不敢说锦衣玉食,却也未曾让她受冻挨饿……可她心里的苦……赛音,你该知道的……那苦是浸到骨头缝里的……我……补不了啊……”
“吱呀——”
雪粒簌簌落入门内,永宁的身影在门框上投下巨大的剪影。他肩头残雪未化,晨光在发梢碎成星芒。看见章怀印佝偻的背影,永宁的脚步顿在原地,喉结剧烈滚动。四十年的疑问如潮水般涌来:父亲真正的死因,母亲半生的眼泪,还有这个名义上的“叔叔”眼中挥之不去的愧疚。
章怀印缓缓转头,目光穿过缭绕的青烟。永宁的眉眼与赛音重叠的瞬间,他仿佛又看见那个在枪林弹雨中对他怒吼的身影。四十年的愧疚突然变得沉甸甸的,压得他脊梁骨生疼。
“孩子,你来得正好。”
章怀印撑着膝盖起身,老青砖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
“有些事像陈年的老冰,压得人喘不过气……是时候让你知道了。”
他踱步到雕花窗边,指尖抚过窗棂上斑驳的枪痕。窗外的雪地里,一行脚印通向西北角的厢房,那是佟玉姑常年服药的地方。章怀印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
“当年在库伦城外的野狐岭……”
“重机枪像泼水一样扫过来!”
章怀印的手指突然掐进掌心,血珠顺着纹路蜿蜒而下,
“赛音把我推进弹坑,自己抱着打光子弹的机枪冲了出去……他的蒙古袍被血水浸透,在雪地上拖出长长的血痕……”
永宁跪在地上,指甲深深掐进青砖缝隙。父亲的形象在血泪中愈发清晰:那个总爱用胡茬蹭他脸蛋的阿玛,那个会变戏法掏出奶豆腐的阿玛,那个用生命为弟兄们撕开血路的阿玛。
“后来我抱着他的遗体……”
章怀印突然剧烈咳嗽起来,手帕上洇开点点血渍,
“他右手还攥着半块怀表,表盖上刻着玉姑的名字……”
“砰!”
祠堂外突然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两人同时转头,只见佟玉姑倚在门口,药碗碎成齑粉,药汁在青砖上蜿蜒如蛇。她面如金纸,眼中却燃烧着四十年的爱恨纠葛:
“章怀印!你终于要说出那个秘密了吗?”
章怀印猛地转身,手中的帕子掉落在地。佟玉姑的目光像利箭穿透烟雾,直刺他灵魂深处。四十年前那个雪夜的枪声再次在耳畔炸响,震得他太阳穴突突直跳。
“玉姑……”
章怀印的声音突然变得异常平静,
“你该听听这个故事。”
佟玉姑踉跄着走进祠堂,苍白的手指抚过赛音的牌位。她的指甲深深陷入木痕,仿佛要将四十年的思念刻进木纹:
“四十年了……我每天都在等这一天……”
章怀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无形的手掐住咽喉。他的目光在赛音牌位和佟玉姑之间游移,嘴唇开合数次,终于吐出那个埋藏了四十年的名字:
“其实……你阿玛的死……”
“轰隆!”
一声闷雷般的枪响突然炸响!祠堂梁柱簌簌落下尘埃,佟玉姑胸前绽放出朵朵血花。章怀印瞳孔骤然收缩,看见她背后阴影中,一杆冒烟的枪管正缓缓收回。
“玉姑!”
章怀印扑过去时,佟玉姑已经倒在赛音的牌位前。她沾满血迹的手抓住章怀印的衣襟,用尽全力说出最后一句话:
“告诉永宁……他阿玛……是为救你而死……”
永宁疯了般冲过来,却被章怀印死死抱住。佟玉姑的血在青砖上汇成溪流,蜿蜒着流向赛音的牌位。章怀印突然剧烈颤抖起来,仿佛被闪电击中。他终于明白,这四十年的愧疚,不过是命运开的一个残酷玩笑。
祠堂外,风雪再次呼啸而起。章怀印抱着佟玉姑逐渐冰冷的身体,终于说出那个压在心底四十年的秘密:
“赛音……他其实是为了救你而死……”
永宁如遭雷击,呆呆地看着母亲渐渐失去血色的脸。这个真相像重锤,将他四十年的信仰击得粉碎。他终于明白,母亲半生的眼泪,不仅仅是为了爱情,更是为了那个用生命守护的秘密。
“砰!”
又是一声枪响!章怀印感到胸口一热,低头看见胸前绽放的血花。他缓缓转头,看见永宁手中冒烟的枪管,以及他眼中燃烧的熊熊怒火。
“为什么……”
章怀印的声音越来越弱,
“为什么要这样……”
永宁的泪水夺眶而出,声音哽咽:
“因为……你让我母亲苦了四十年……”
章怀印释然地笑了,血从嘴角溢出:
“现在……你知道了……”
永宁颤抖着放下枪,跪在地上,泪水滴落在母亲的血泊中。祠堂外,风雪依旧呼啸,仿佛在为这个四十年的血色真相哭泣。
“叔叔……”
永宁的声音沙哑得几近破碎,悲痛如汹涌的潮水,将他彻底淹没,而对母亲的深切担忧,更如同一把尖锐的匕首,直直刺入他的心窝。
“我知道阿玛……他是顶天立地的大英雄,死得其所!可是……可是额娘她,这整整四十年啊……”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未尽之意却如同一座沉重的大山,沉甸甸地压在他和章怀印两人的心头。
章怀印长长地、深深地叹了一口气,那叹息声仿佛是从岁月的深渊中缓缓溢出,饱含着无尽的沧桑与无力。他缓缓转过身,避开窗外那刺眼的雪光,将目光投向跪在地上的永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