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他的眼神不再锐利如刀,不再深沉似海,只剩下一种近乎透明的疲惫,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苍老的柔和,宛如冬日里即将熄灭的炉火。
“孩子……”
章怀印的声音低沉而缓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他的灵魂深处艰难挤出,带着一种剖开内心的坦诚。
“我明白,你心里或许对我有怨,有不解,甚至……有恨。这,我不怪你。”
他微微顿了顿,目光仿佛穿透了祠堂厚重的屋顶,越过层层楼阁,望向了暖阁的方向。他的声音里,交织着复杂到极致的情绪,有苦涩、有无奈、更有那深入骨髓的爱而不得。
“这些年来,玉姑她……心里从来就没有真正放下过你阿玛。这份深情,这份苦,我比谁都清楚。我章怀印,虽然娶了她,得到了她的人,成了她名义上的丈夫,可她的心啊,自始至终都牢牢地系在赛音身上,从未真正属于过我……”
他的话语中,那一丝难以掩饰的苦涩与自嘲,如同一把锋利的刻刀,在他的心头刻下了一道道深深的伤痕。
“可我答应过赛音!用这条命答应过他!要护玉姑周全,护她一世安稳!”
章怀印的声音陡然提高,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仿佛要向这命运发出最无畏的挑战。他枯瘦的手紧紧握成了拳,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苍白,仿佛要将这满腔的不甘与执着都凝聚在这一握之中。
“所以,这些年,我拼尽全力,给她我能给的一切!尊荣、安稳、庇护……我小心翼翼地待她,生怕她受一点委屈。我总想着,或许时间久了,或许……或许……”
他的声音再次低沉下去,像是一朵在寒风中凋零的花朵,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挫败与深深的无力。
“可我错了,有些伤,是时间也抹不平的;有些人,是活着也争不过的。赛音他,一直就在这里……”
章怀印枯瘦的手指,重重地点了点自己的心口,又指向赛音的牌位,那动作仿佛是在揭开自己心底最不愿触碰的伤疤。
“在玉姑心里,也在我永远还不清的债里……”
他的话语戛然而止,仿佛耗尽了最后一丝力气。祠堂内,只剩下檀香燃烧的细微声响,那袅袅青烟,如同那弥漫在空气中、浓得化不开的悲伤、愧疚,以及一个关于“身中数枪”背后,可能隐藏着更惊人真相的巨大悬念,如同一团浓重的迷雾,笼罩在每个人的心头。
永宁心中那紧紧缠绕的结,在章怀印那双饱经沧桑、承载着千斤重担的眼睛注视下,仿佛被一股无形却强大的力量稍稍撬动了一丝缝隙。他痴痴地看着章怀印,这才惊觉岁月在这位长辈脸上刻下的痕迹是如此深重。那一道道沟壑纵横的皱纹,已非简单的年轮印记,而是一部用血泪与沉默写就的秘史,详尽记载着他这些年独自吞咽的苦涩、挣扎与不为人知的牺牲。那深陷的眼窝里透出的疲惫与无奈,浓得化不开,沉甸甸地压在永宁心头,让他喉头一阵发紧,竟一时无言以对。
“叔叔……”
永宁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仿佛是在极力压抑着内心那翻涌的情感。
“我……明白您的一番苦心。只是,额娘她的病……”
他下意识地望向内院的方向,眼神中满是忧虑与牵挂,仿佛能穿透层层门墙,看到病榻上那抹日渐枯萎的身影。
章怀印的眉头瞬间拧紧,如同被无形的重锤狠狠击中,眼中的忧虑迅速凝结成一片化不开的阴霾。
“玉姑的病……”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胸腔里艰难地挤出,带着无尽的痛苦与自责。
“我已穷尽所能,访遍了关内关外的名医,不惜代价用上最珍贵的药材。可那病根……不在骨血,在心啊。”
他长长地、沉重地叹息一声,那叹息里是浸透了岁月的无力感,仿佛是对命运最无奈的妥协。
“她心里的伤,就像荒原上生了根的荆棘,经年累月,早已盘根错节,深入肺腑。要拔除……谈何容易?除非……”
他话未说尽,眼中闪过痛楚与一丝渺茫的希冀,最终只化作更深的沉寂,如同夜空中那一抹即将熄灭的流星。
祠堂内檀香袅袅,那淡淡的香气在空气中弥漫开来,却无法驱散这浓重的悲伤与压抑。这片刻的静默,却被门外骤然响起的杂乱脚步声粗暴撕裂!章府的老管家几乎是踉跄着扑进来,脸色惨白如纸,胸口剧烈起伏,未等气息喘匀便失声叫道:
“老爷!不、不好了!日本商会的佐藤……佐藤先生带着好几个人,凶神恶煞地闯到前厅了!口口声声说有‘要事’必须立刻与您‘相商’,那架势……来者不善啊!”
章怀印的脸色在听到“佐藤”二字的瞬间便沉了下去,如同覆上了一层寒霜。眼中忧虑迅速被冰冷的警惕取代,仿佛一头被激怒的雄狮,瞬间进入了战斗状态。他猛地站起身,动作带起一阵风,吹得供桌上的烛火剧烈摇晃,在墙壁上投下巨大而扭曲的影子,宛如一场即将来临的噩梦。
“知道了!”
他声音沉稳,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迅速转头看向永宁,眼神锐利如刀,又夹杂着一丝不容错辩的关切。
“孩子,你立刻回房去,锁好门,无论听到什么动静都别出来!记住——”
他加重了语气,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仿佛是在向永宁下达最后的命令。
“在章府,一步一行,都要把‘小心’二字刻在骨头上!”
永宁的心脏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狠狠攥紧,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无法呼吸。他重重点头,看着章怀印那挺直却透着孤绝、匆匆离去的背影消失在祠堂昏暗的拐角。一股浓重的不安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他深知,在这风雨飘摇的乱世,偌大的章府不过是惊涛骇浪中一叶随时可能倾覆的孤舟。而佐藤的登门,无异于风暴前夕那声刺耳的惊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