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五,哈尔滨城仿佛被一只无形的巨手紧紧扼住,那股肃杀的、仿佛能冻结灵魂的寒气,让整个城市都陷入了死寂。铅灰色的天空低垂,像是一块沉重的幕布,压得人喘不过气来。章府内院的青砖小径覆盖着厚厚的积雪,那洁白的雪层上,凌乱的脚印纵横交错,如同无数道无声的裂痕,刻在这片死寂的庭院里,无声地诉说着府邸深处正上演的生死离别。
佟玉姑的卧房内,门窗紧闭,仿佛是在隔绝这世间所有的寒冷与悲伤。三个烧得通红的炭盆拼命散发着橘红色的光与热,那温暖的火焰在空气中跳跃着,却丝毫无法穿透那弥漫在空气里、浓稠得如同实质的死亡寒意。那寒意丝丝缕缕,缠绕着每一个角落,渗入骨髓,让人仿佛置身于冰窖之中。
章明仁跪在床榻左侧,笔挺的军装此刻宛如一副沉重的枷锁,压得他喘不过气来。膝盖被冰冷的铜扣硌得生疼,可这肉体的疼痛,与他心头的剧痛相比,简直微不足道。他目光凝滞,死死盯着母亲那只伸出被外的手。那手枯瘦如柴,只剩一层薄皮包裹着骨头,嶙峋的指节,恰似冬日里凋零的枯枝,毫无生机。
记忆如决堤的洪水般汹涌而至。少年时,他在院中肆意追逐,不小心莽撞地打翻了母亲最心爱的海棠花盆。泥土溅污了她的裙角,母亲佯装发怒,扬起手,可落在他背上时,却轻得如同一片羽毛,眼底满是藏不住的笑意与纵容。每一次远行,母亲总是默默站在廊下,目送他翻身上马,目光追随着他的背影,直至消失在街角。那眼神里,有千言万语,最终都化作了无声的守望。
章明仁喉头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巨大的愧疚与悔恨如烧红的烙铁,烫得他五脏六腑都在抽搐。他戎马半生,守护了所谓的疆土,却唯独没能守护好眼前这个赋予他生命、为他耗尽心血的人。
仿佛感应到儿子内心翻江倒海的自责,佟玉姑的手指极其轻微地颤动了一下。她吃力地掀开沉重的眼帘,浑浊的目光费力地聚焦在章明仁写满痛楚的脸上。她艰难地扯动嘴角,试图挤出一个安抚的笑容,可那笑容脆弱得如同即将破碎的冰花,转瞬即逝。
“明仁……”
她的声音气若游丝,每一个音节都像是从残破的风箱里艰难挤出,
“别……别这样……娘心里……明白……你有你的路……”
一阵微弱的气喘打断了她的话,胸口剧烈起伏,仿佛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与死神做最后的抗争。
章明仁再也忍不住,猛地俯身紧紧握住母亲那只冰冷的手,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暖热它。滚烫的泪水失控地砸落在母亲干枯的手背上,裂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
“娘!是儿子不孝!儿子混账!我应该……我应该早回来的……”
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压抑的呜咽在喉咙里翻滚,如同困兽的哀嚎。
就在这时,沉稳而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在门外响起。章怀印带着一身屋外的寒气走进来,高大的身影在门口顿了顿,目光扫过屋内,最后定格在佟玉姑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上。他眼底翻涌着难以言喻的沉痛,快步走到床边,在佟玉姑的另一侧缓缓跪下,伸出宽厚却同样微微颤抖的手,小心翼翼地包裹住她的另一只手。他的手心冰冷,仿佛怎么也暖不过来,那是因为他的心早已被悲痛冰封。
“玉姑,”
他的声音低沉沙哑,带着一种令人心碎的温柔和不容置疑的坚定,
“你看,明仁回来了,我们都在。安心,我们都在这儿守着你。”
他的拇指极轻地摩挲着她手背上突起的青色血管,仿佛在无声地传递着力量,又像是在挽留即将消逝的生命。
佟玉姑的眼珠缓缓转动,目光在章怀印饱经风霜却依旧坚毅的脸庞和章明仁泪痕交错、充满军人刚毅又难掩脆弱的脸上来回逡巡。那目光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眷恋、不舍,还有一丝深沉的、难以言说的复杂情绪,仿佛藏着一生的故事。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一阵突如其来的、撕心裂肺的咳嗽狠狠攫住!身体剧烈地弓起,像一片在狂风中飘零的落叶,无助而又凄凉。
章明仁和章怀印脸色骤变,慌忙起身,一人托着她的后背,一人轻拍抚慰,眼中交织着极度的焦虑与恐惧,仿佛一松手,母亲就会消失在这世间。
“咳……咳咳……噗——!”
一口暗红的、带着浓重腥气的血沫,毫无预兆地从佟玉姑口中喷溅出来,染红了素白的被面,如同雪地里绽开的妖异红梅,刺目惊心!明秀手中的药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泼洒开来,浓重的苦味瞬间弥漫了整个房间,仿佛连空气都在为这悲剧哭泣。
死一般的寂静骤然降临。只有佟玉姑残破的喘息声,和炭盆里偶尔爆出的噼啪火星,在凝固的空气里显得格外清晰、刺耳,仿佛是命运无情的嘲笑。
永宁如同石雕般僵立在床榻右侧,藏青长衫的下摆沾染的奉天雪泥,此刻如同沉重的污迹,烙印着他的仓惶与无力。他紧抿着唇,脸色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上几分,仿佛生命的活力正在从他身上一点点抽离。明秀则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汹涌而出,身体抖得像寒风中的芦苇,脆弱而又无助。
佟玉姑在剧烈的喘息中,眼神却奇异地亮了一下,带着一种回光返照般的清醒与执着。她用尽最后一丝力气,颤抖着、却异常坚定地,将章怀印、章明仁和永宁的手,一只叠一只地,紧紧按在了一起!掌心相贴的瞬间,一股微弱却真实的暖流传递开去,让她眼前恍惚——四十年前,那个意气风发的青年,赛音,也是这样紧紧握着她的手,在婚书上庄重地按下那个鲜红的指印。那抹红,曾是她整个世界的颜色,也是她一生无法愈合的伤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