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枫没应声,只把脸更深地埋进江秋的肩胛,鼻尖蹭过凸起的骨棘,像猫科动物最后一次确认领地。
那截脊柱在他唇下微微发烫,皮肤下的血流带着铁锈与硝烟的味道,一路涌进他的齿缝。
他悄悄咬了一口,极轻,像把某个誓言钉进对方身体——若有一天自己先死,也要化作这血里的一粒灰,跟着回流到心脏,再不肯分离。
江秋被他咬得呼吸一乱,指尖无意识地攥紧,指节泛白,像是在克制某种翻涌的情绪。
沈枫感受到那瞬间的紧绷,却一声不吭,反而抬手抚上江秋的后背,掌心贴着温热的皮肤,轻轻摩挲,像在安抚一头蓄势的兽。
他低低地笑,热气喷在江秋颈后:“记号留好了,跑不掉。”
江秋喉结滚了滚,没说话,只是反手按住沈枫的后脑,力道不算重,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掌控。
而后起身。
干草从他身上泻下,簌簌如雨,晨光趁机扑进来,把他照得通体透亮,连每一道疤都镀上金边,像古战场出土的甲胄,残破却威风。
沈枫仍半跪在地,仰头看他。
那一瞬他忽然明白,所谓“往南”不是路线,是江秋替他圈出的生门——把最危险的自己放在外侧,把生的一隙留给他。
他心口发烫,伸手去抓江秋的裤脚,指尖勾住磨白的布料,用力到指节泛青,却到底没说出“带我一起死”这类昏话,只低声道:“给我三十息。”
他转身翻那团破毯,毯角飞起,尘粒在光柱里乱舞。
昨夜撕下的布条、半袋发硬的干粮、一把缺口匕首、两枚拉环已空的雷——全是废墟里翻出的命。
他把东西一股脑塞进贴身的帆布包,又抽出最长的一条布,回身攥住江秋的手腕。
那腕骨上凸起的旧疤像一道干涸的河床,沈枫低头,把布条一圈圈缠上去,缠到最后一指宽,用齿尖咬断,打结时却忽然俯身,在布面上留下一个潮湿的吻。
“系好了。”他抬头,眼里有光,“你用它拦过刀,今天用它拦我。”
江秋没低头,只抬了抬手,布条上的潮意透进皮肤,像雪线以下暗燃的火。
他想说“傻子”,话到嘴边却变成一句极轻的“走了”。
声音散在风里,像怕惊动谁似的。
两人一前一后踏出破屋。
门槛早被炮火啃得参差不齐,沈枫落脚时踩到一块碎瓷,脆响惊起檐角两只乌鸦。
它们扑棱棱掠过残墙,翅羽拍开灰雾,也拍开新的一天。
远处天际泛起蟹壳青,云脚低垂,像被谁撕碎的棉絮泡在血水里,边缘透出暗红。
风掠过,卷起焦土上的纸灰,打着旋儿往人脸上撞,沈枫眯眼,却看见江秋走在前面,背影把那团灰雾劈成两半,像替他把所有厄运都挡在身后。
他加快两步,肩背贴上江秋肩胛,隔着粗布仍能感到对方体温。
两人步伐渐渐一致,靴底踩碎瓦砾的声音重叠,像心跳对拍。
废墟深处,半截钢筋悬在断壁间,风一过就发出幽长的嗡鸣,似某种巨兽垂死的喘息。
沈枫侧耳,忽然伸手勾住江秋小指,指腹摩挲那层厚茧,低声哼起一段走调的小曲——是战前酒馆里烂大街的调子,词早忘了,只剩旋律残在喉咙里,像不肯熄的炭。
江秋脚步微顿,却没甩开。
那调子钻进耳廓,一路挠到心口,痒得他几乎想笑。
他想起昨夜沈枫给他包扎时,也是这么哼着,声音抖得不成样,却死活不停,像只要唱下去,血就会听话地止住。
此刻调子再起,他忽然觉得肋下某处已经愈合的伤口隐隐发烫,仿佛皮肉下藏了一枚音叉,被歌声敲出共振。
往南的路比想象更难。
两条街外,整片柏油路面被翻起,扭曲成狰狞的浪,浪峰插着扭曲的汽车骨架,像被巨手拧干的布。
沈枫踩着车壳爬上去,回身递手给江秋。
指尖相触的一瞬,他忽然发力,把对方整个人拽上车顶,自己却被反力带得踉跄,额头磕在江秋锁骨,发出闷响。
血腥味立刻涌上来,他却先笑:“赔礼。”
说着用沾了血的额头在江秋衣襟蹭了蹭,留下一道暗红。
江秋低骂一声,却伸手按住他后颈,拇指抹开那点小伤口,把血珠碾进皮肤。
动作粗鲁,像盖章,也像安抚。
沈枫被按得抬不起头,只能看见江秋锁骨下那枚旧弹痕,边缘早被岁月磨平,此刻却沾了自己的血,像重新上釉。
他忽然伸舌,舔了一口,咸腥混着硝烟,像把彼此的味道再酿一遍。
“别闹。”江秋声音发哑,却没收手。
沈枫应声,却在他松手前偏头,用齿尖衔住一侧衣领,轻轻扯了扯。
布帛裂响,线头崩断,江秋肩头立刻露出半寸新伤——昨夜炮火震裂的玻璃划的,血已凝成黑紫。
沈枫盯着,眼底暗潮涌动,最终只是俯身,用唇碰了碰那道伤,像碰一瓣易碎的春冰。
他们继续走。
日头渐高,光却冷,照在钢筋上反出刺目的白。
路过一处半塌的超市,铁卷帘门斜挂,像被撕开的腹腔。
沈枫钻进去,片刻后捧出两罐过期啤酒,拉环“嘭”地弹开,白沫涌出来,浇在他手背上。
他递一罐给江秋,自己先仰头灌,苦涩的液体滑过喉咙,带起一阵细微的颤。
江秋没喝,只把罐子贴到沈枫颈侧,冰得他倒抽一口气,却笑出声:“降温。”
江秋看他,忽然仰头灌了一大口,却没咽,俯身渡进沈枫嘴里。
苦酒混着彼此温度,在齿间炸开,沈枫被呛得眼尾发红,却死死扣住江秋后颈,把最后一滴也卷进自己喉管。
分开时酒液顺着两人下巴往下淌,在锁骨积成小洼,被风一吹,冷得打颤,却没人去擦。
再往前,废墟渐稀,出现成排焦黑的树,枝桠扭曲,像朝天伸出的求救手。
树下散落着锈蚀的钢盔,里层积了雨水,漂着几粒干瘪的米,早被鸟雀啄空。
沈枫弯腰捡起一枚,指腹刮过内沿刻字——“Y-107”。
他吹掉浮灰,把钢盔扣到江秋头上,大小刚好,边缘压到眉骨,衬得那双眼睛更深。
“给你挡太阳。”他说完,自己弯腰又捡一枚,却见底部凹进一块弹片,边缘锋利。
他扯下袖口布条缠住,倒扣在头上,冲江秋歪头:“情侣盔。”
江秋没笑,却伸手把他盔沿往下压,盖住那双带笑的眼,声音低低:“别招眼。”
日近中天,两人终于望见远处袅袅炊烟。
那烟细弱,却笔直,像谁在灰败天幕上划了一道白线。
江秋脚步慢下来,目光扫过四周,最终停在一处断墙后。
他蹲下,从包里摸出小圆镜,斜斜伸出墙头,借反光观察。
沈枫贴着他背脊,鼻尖蹭过耳后,声音极轻:“多少人?”
“七八个。”江秋收镜,“有枪。”
沈枫“嗯”了声,指尖却滑进江秋掌心,在那道旧疤上画了个小圈。
江秋会意,反手扣住,两人十指交缠,像把彼此绑成死结。
片刻后,江秋低声:“我引左,你绕右,别硬拼。”
沈枫没应,只抬眼看他,眸子映着远处那缕烟,像燃尽的炭里突然迸出两点火星。
“一起。”他说。
声音轻,却咬得极重,像把字钉进骨头。
江秋与他对视,三息后,点头。
两人同时起身,影子在地面交叠,像一柄张开的剪,直直剪向那缕薄烟。
靠近聚集地三十步,能听见人声——沙哑的笑声、铁器碰撞、偶尔一两声咳嗽。
江秋抬手,沈枫立刻伏低,像被剪断的线。
他们爬过最后一道沟,探头,看见空地上支着半口铁锅,锅里煮着浑浊的汤,浮着碎叶与不知名根茎。
围坐的人衣衫褴褛,枪却擦得亮,靠在一旁的石块上,像随时准备跳起来咬人的兽。
江秋目光扫过,落在最边缘——一个瘦小的身影蜷缩,脚踝被铁链锁在打入地面的钢筋上,链子另一端缠在某个男人手腕。
那人正用匕首削木头,木屑落进汤锅,漂起一层黄。
江秋眯眼,看见被锁者怀里抱着什么,轻轻拍,像哄孩子。
他侧头,与沈枫交换眼神,沈枫点头,指尖在地面划了道弧,示意绕后。
两人像分头潜行的猫,脚步落在尘土上无声。
沈枫摸到下风处,从包里摸出那枚拉环已空的雷,拔掉保险,在石块上磕了一下,扬手扔进人群后侧。
空雷落地,“当啷”脆响,围坐的人瞬间跳起,枪口齐刷刷对准声响处。
就在这一瞬,江秋从另一侧扑出,身形如刀,直取持锁者手腕。
匕首寒光一闪,铁链“铮”地断开,锁链飞起,缠住最近一支枪管,江秋借力一扯,枪已脱手。
沈枫同时掠至,脚尖挑起落地的枪,反手扣住瘦小身影后领,把人拽向掩体。
混乱中有人开枪,子弹擦着江秋耳廓飞过,带起一道血线,他却没停,旋身把断链当鞭,抽在第二人膝弯。
那人跪倒瞬间,沈枫的枪口已顶上他后脑,低喝:“别动!”
声音不大,却冷得像冰碴,震得在场所有人一僵。
空气凝固。
锅里的汤仍在咕嘟,浮泡破裂,发出轻微“啵”声。
江秋站在人群与沈枫之间,胸口起伏,耳侧血珠顺着颈侧滑进衣领,像一条细小的红蛇。
他目光扫过,最终落在铁锅里——汤面漂着半片霉斑,像谁溃烂的肺。
他忽然抬脚,踹翻铁锅,浊汤泼在火堆上,“嗤啦”一声,白雾蒸腾,带着酸腐的苦。
“药。”他开口,声音沙哑,却字字清晰,“换命。”
人群沉默。
最老的那个男人缓缓抬手,指向不远处半塌的帐篷,声音像砂纸磨过铁皮:“箱……箱子里。”
沈枫没松枪,只侧头示意。
江秋退后两步,目光仍钉在众人身上,直到沈枫把瘦小身影推给他——那是个女孩,不超过十岁,怀里抱的竟是一只灰鸽,翅膀被血黏住,眼睛却亮得吓人。
江秋伸手,女孩立刻把鸽塞进他怀里,像递出最后的火种。
帐篷里堆满杂物,最深处有只铝箱,锁头锈死。
江秋用匕首撬开,里头躺着几盒青霉素、半瓶碘伏、一卷纱布,还有两板未拆封的避孕药。
他伸手,指尖在药板上停了一瞬,最终只拿青霉素与纱布,回身时把碘酒抛给沈枫。
沈枫单手接住,牙咬开瓶塞,刺鼻气味瞬间盖过废墟的腐臭。
他抬眼,看见江秋正用纱布按在耳侧,血很快浸透,却没人再说话。
交易在沉默中完成。
他们带走药与女孩,留下那支空雷与两罐啤酒。
走出百步,女孩忽然回头,把灰鸽高高抛起。
鸽子振翅,血羽飞散,却终于掠过残墙,消失在渐亮的天际。
沈枫仰头,阳光刺得他眯眼,却感到江秋的手再次扣住自己,掌心相贴,温度交融。
“往南。”江秋说,声音轻得像对情人耳语,“还远。”
沈枫笑,指尖挠了挠他掌心的茧:“一起。”
风掠过,卷起他们脚下的尘土,像一条灰龙,尾随其后。
远处,太阳终于挣脱云霾,将废墟照得通明。
两道影子被拉得很长,却始终交叠,像刻在焦土上的誓言——
若前路无灯,便互为火种;
若天光吝啬,便以身相赠。
他们向南走去,把昨夜、鲜血与吻,一并藏进胸腔,像藏两枚滚烫的星。
而灰鸽掠过之处,一缕烟正缓缓升起,笔直地,刺向高空,像谁写给世界的一封短笺——
“我还活着,
且不再独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