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停了,庭院里梧桐叶不再作响。沈知微仍站在原地,手里攥着那块碎玉,指腹一遍遍摩挲着裂口的边缘。她没有抬头看裴砚,也没有动。刚才太子递出这块玉时,她心里像是被什么撞了一下,不疼,却震得整个人发空。
她慢慢松开手,把玉放在袖中贴身的位置。那里靠近心口,能感觉到一点温热。
裴砚看了她一眼,转身对太子道:“随我去前院。”
太子应了一声,跟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又停下,回头看向沈知微。
“母后不去吗?”
“去。”她说,抬脚跟上。
三人穿过长廊,脚步声落在青石上,一声接一声。乾元阁已经关了门,内侍退下后,整片区域安静得像沉在水底。他们没有进屋,而是绕到了后庭的小院。这里有一方石台,几把木椅,是裴砚平日批完奏折后偶尔歇脚的地方。
裴砚在主位坐下,示意太子坐在左侧下首。沈知微站在他身后半步,并未落座。
“明日你便及冠。”裴砚开口,声音不高,也不冷,像是寻常说话,“从今往后,不能再以孩童自居。”
太子低头,“儿臣明白。”
“明白什么?”
“明白……肩上有责。”
“说具体。”
太子抬起头,“明白百姓仰望的是那个位置,不是我这个人。若我不行,他们就会饿、会乱、会死。”
裴砚点了下头,“你知道就好。”
他顿了顿,从腰间解下一枚玉佩。青色,四寸长,一面刻着龙纹,另一面是“守正”二字。他拿在手里看了片刻,递给太子。
“这是我登基那夜系上的东西。这些年从未离身。今日给你,不是让你摆着看,是要你记住——权柄易得,清醒难守。多少人坐上那个位置之后,就忘了自己是谁。”
太子双手接过,捧在胸前。
“谢父皇赐训。”
裴砚没再说什么,只是看着他。目光沉静,却压得人不敢轻易抬头。
沈知微站在后面,听着这些话,心里忽然涌起一阵陌生的感觉。她和裴砚一路走来,经历过太多生死关头,也共同定下过无数政令。可这样的时刻,却是第一次。
不是朝堂上的博弈,也不是密室里的谋划,而是一个父亲,在把最重要的东西交给儿子。
她不自觉地屏住了呼吸。
裴砚忽然转过头,看向她。
他们的视线在空中碰了一下。
那一瞬,她脑中响起一个声音。
冰冷,短促,像一道划破夜空的光。
“捕捉到目标心声:‘此生无悔’。”
她猛地一怔。
系统已经毁了。玉简烧成灰,鼎火熄灭,连残留的气息都没有。她清楚地知道这一点。可这个声音,确确实实响了起来,就在她脑子里,和过去每一次提示一模一样。
但她没有启动它。她甚至没有动念。
它是自己出现的。
只这一次。
只这一句。
她的胸口突然发紧,喉咙像是被什么堵住。她想说话,却发现张不开嘴。眼睛开始发热,不是流泪,而是从深处烧起来的那种热。
裴砚还在看着她,眼神没有变。他不知道她听见了什么,也不知道那句话已经被她知晓。
可她知道了。
她全都知道了。
她慢慢往前走了一步,站到他身边,没有坐下,也没有低头。她的手伸出去,轻轻覆在他的手上。
他的手很稳,掌心有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
他没有躲,也没有反握,只是任她放着。
院子里很静。远处更鼓敲了三下,已是深夜。
“你还记得那天吗?”她忽然开口,声音轻,但清晰。
裴砚侧过脸,“哪天?”
“你第一次见我,在偏殿外。我跪着,你站在台阶上,问我为何擅闯禁地。”
裴砚眉梢动了一下。
“我记得。”
“你说,若再犯,杖三十。”
“我说过。”
“我当时就想,这个人真狠。”她嘴角微微扬起,“后来才知道,你比我想的还狠。但也比我想的……更真。”
裴砚没笑,可眼底的线条松了些。
“你现在不怕我了?”
“怕。”她说,“但现在怕的不是你的手段,是怕你有一天不再对我说真话。”
裴砚沉默了一会儿,终于抬起另一只手,反过来握住她的。
“不会。”他说,“从今往后,也不会。”
太子一直低着头坐着,听着父母之间的对话。他没有插话,也不敢动。但他能感觉到空气变了。那种长久以来压在他心头的紧绷感,好像松了一点。
他把玉佩小心收进怀里,动作很慢,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裴砚收回视线,重新看向他。
“你母亲这辈子,走过最难的路。”他说,“她本可以什么都不做,安安稳稳当个贵妃,甚至退居宫外。但她没有。她一次次站出来,为新政说话,为寒门撑腰,为你争名分。她不是为了权势,是为了你能堂堂正正地坐上那个位置。”
太子眼眶红了。
“儿臣知道。”
“所以你要记住,”裴砚的声音低下去,“你承的不只是皇位,还有她用命换来的机会。若你将来有一日懈怠、骄纵、背弃初心,不用别人动手,我亲自废你。”
太子立刻离座跪下,“儿臣绝不敢!”
“起来吧。”裴砚伸手虚扶了一下,“我不是吓你。我是信你。”
太子站起来,重新坐下,双手放在膝上,背挺得笔直。
沈知微看着这一幕,心里那股热意渐渐散开,变成一种踏实的暖。她忽然觉得,这些年所有的算计、隐忍、痛苦,都在这一刻有了意义。
不是因为她赢了多少局,斗倒了多少人。
是因为她站在这里,和他并肩而立,看着他们的孩子,即将走向未来。
她不需要再听任何人的心声了。
她已经听到了最重要的那一句。
裴砚忽然站起身,走到院中那棵老梧桐下。月光照在他身上,拉出一道长长的影子。他抬头看了看天,然后从袖中取出一张纸。
“这是明日及冠礼的誓词。”他说,“我想亲口念一遍,看看有没有不合适的地方。”
沈知微也走了出来,站在他身旁。
他展开纸,低声念道:
“天地为证,宗庙为鉴。朕以储君之名,立此誓言:自今日起,持正守道,敬贤纳谏,恤民省刑,兴学重农。若有违此誓,天厌之,地弃之,万民唾之。”
念完,他问:“如何?”
“好。”她说,“但少了一句。”
“哪句?”
“你要加上——‘不负所托’。”
裴砚看着她。
“你是说,你托付给我的一切?”
“也是天下托付给你的责任。”她看着他,“你答应过我,要让女子也能入朝为官。现在她们做到了。你还答应过,要修通南境粮道,让灾年不再饿死人。你也做到了。接下来,还有很多事要做。他要替你继续走下去。”
裴砚点了点头,提笔在誓词末尾添上四个字:不负所托。
他吹干墨迹,将纸折好,放入太子手中。
“收好。”
“是。”太子双手接过,紧紧抱在怀里。
沈知微看着他们父子,忽然觉得累了。不是身体上的累,是心终于放下后的那种倦。
她转身走向院门口,脚步有些慢。
裴砚叫住她:“去哪?”
“回寝宫。”她说,“明天还要早起。”
“我送你。”
“不用。”她回头笑了笑,“你们说完吧。我先走了。”
她走出院子,沿着长廊往前。风吹起她的裙角,脚步声渐渐远去。
裴砚站在原地没动,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拐角。
太子看着他,“父皇,母后她……是不是哭了?”
裴砚摇头,“没有。”
“那她为什么走得那么快?”
“因为她不想让我们看见。”裴砚低声说,“有些人,习惯了把所有事都扛在自己肩上。哪怕现在有人愿意一起扛,她还是下意识地走在前面。”
他顿了顿,望着空荡的走廊。
“她不是哭了。”他说,“她是终于敢笑了。”
太子不懂这句话的意思,但他记住了。
院中只剩他们两人。月光洒满地面,树影横斜。
裴砚忽然闭了闭眼。
脑海中闪过无数画面——她跪在雪地里求他救疫区百姓,她在朝堂上一人面对百官质疑,她抱着烧毁的玉简站在火前,一句话都没说。
他以为自己藏得很好。
可原来,她早就听见了。
哪怕一次也好,他希望她知道。
他睁开眼,望向远处宫墙之上那轮明月。
嘴里无声地说了一个词。
同一瞬间,沈知微正走到长廊尽头。
她忽然停下脚步。
风再次吹过来,带着初春的凉意。
她耳边仿佛又响起了那个声音。
短促,清晰,不可否认。
“此生无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