悟仙山的硝烟裹着雪粒在风里打转,吉鸿昌站在临时师部的土坡上,军靴踩碎薄冰的声响,混着远处零星的哀嚎,在空荡的山谷里格外刺耳。
他望着山道尽头踉跄而来的人影——那是王团长带着先头团的残兵,棉服被血污和泥浆糊成黑褐色,有的士兵断了胳膊,用布条胡乱缠着,血珠顺着指尖滴在雪地上,砸出一个个深色的小坑。
“师长!属下该死!”王团长刚冲到土坡下,“噗通”一声跪在雪地里,膝盖撞在冻硬的地面上,发出沉闷的脆响。
他双手死死抓着沾血的军帽,额头抵着雪,声音里满是哭腔,“属下不听您的劝,非要贸然冲锋,折了近半弟兄……您要军法处置,属下绝无半句怨言!”
跟在后面的残兵也纷纷停步,有的靠在树干上喘气,有的蹲在雪地里抹眼泪,没人敢抬头看吉鸿昌的脸。
参谋凑到吉鸿昌身边,压低声音说:“师长,先头团折损惨重,按军规……”
“军规?”吉鸿昌突然开口,声音比寒风还冷,却没看参谋,反倒一步步走下土坡,蹲在王团长面前。他伸手拍掉王团长肩上的积雪,指尖触到对方冻得僵硬的棉服,语气软了些:“起来吧,雪地里跪久了,腿废了,以后还怎么带弟兄?”
王团长猛地抬头,眼里满是错愕——他跟着吉鸿昌十年,从西北军的小兵到如今的团长,深知这位师长治军极严:当年有个排长私吞两斗军粮,吉鸿昌当场就下令杖责五十,扔出了部队。可今天他折了一个团,师长竟然没动怒?
“师长,我……”王团长刚要再说,远处突然传来马蹄声,通信兵攥着电报,几乎是从马背上摔下来的:“师长!肖之楚的急电!说您再按兵不动,就上报委员长,以‘抗命’论处!”
王团长一听,猛地从雪地里爬起来,伸手就去抓身边士兵的步枪:“师长!咱们跟他们拼了!就算是死,也不能让肖之楚那个嫡系看不起!我现在就集合残兵,再攻一次悟仙山!”
“放下!”吉鸿昌喝住他,接过电报扫了一眼,随手就扔进了旁边的篝火堆。
火苗“腾”地窜起,把电报纸卷成黑灰,随风飘向悟仙山的方向。他转身面对所有残兵,声音陡然提高:“谁也不许再提进攻!我吉鸿昌的兵,不是蒋介石的炮灰!”
士兵们都愣住了,有个十七岁的小兵忍不住问:“师长,那……那委员长那边怎么办?”
“怎么办?”吉鸿昌走到小兵身边,摸了摸他冻得发紫的耳朵,“咱们穿军装,是为了保老百姓不受欺负,不是为了帮蒋介石打自己人!他要怪罪,我一个人扛着,绝不让你们再去送命!”
吉鸿昌顿了顿,抬手指向悟仙山:“你们刚才跟红军打仗,看到他们的阵地了吗?那战壕里埋的是枯草,不是沙袋——红军比咱们还穷,可他们为什么能打?因为他们守着苏区,护着老百姓!咱们凭什么跟这样的队伍拼命?”
王团长看着吉鸿昌的背影,突然红了眼。他用力抹掉脸上的雪水,大声说:“师长,我听您的!就算是抗命,我王某人跟您一起扛!”其他士兵也纷纷附和,原本耷拉的脑袋都抬了起来,眼里重新有了光。
吉鸿昌点点头,转身对参谋下令:“传我命令,全师转入防御!各团加固工事,清点弹药,给受伤的弟兄换药,没受伤的轮流取暖——没有我的命令,哪怕是一只鸟,也不许往悟仙山方向飞!”
参谋还想说什么,却被吉鸿昌的眼神堵住了。
雪还在下,可临时师部的土坡下,士兵们已经开始搭帐篷、烧热水,原本压抑的气氛,渐渐被烟火气冲淡——他们知道,跟着这样的师长,就算不打胜仗,心里也踏实。
吉鸿昌的三十师在悟仙山外围按兵不动时,张印相正骑着他那匹枣红马,站在三十一师的前沿阵地,马鞭狠狠抽在身边的枯树上,树皮碎屑混着雪粒飞散:“吉鸿昌那个软蛋!一个团打不过就缩着,真是丢尽了西北军的脸!”
站在旁边的参谋不敢接话——他太了解张印相的脾气了。
这位师长是河北献县人,1897年出生在地主家庭,从小跟着父亲练武术,性子烈得像炮仗。
1917年,20岁的张印相弃学从军,加入冯玉祥的西北军,因为敢打敢冲,三年就从士兵升成了连长。
1926年北伐时,他带着一个连冲破吴佩孚的三道防线,在郑州城外生擒敌军营长,“拼命三郎”的名号,在西北军里没人不知道。
可中原大战后,冯玉祥的西北军散了,张印相的部队被蒋介石收编,改成三十一师,归鄂豫皖“剿匪”总司令部管。
蒋介石对他始终防着:军饷扣着不发,士兵三个月没拿到足额饷银;还派了特务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连师部的炊事员,都是特务安排的人。
“师长,吉鸿昌不动,咱们要不要等后续部队?”参谋小心翼翼地问。
张印相眯起眼,马鞭指向七里坪的方向:“等?等蒋介石把军饷补发下来?等吉鸿昌那个软蛋想通?我告诉你,这次拿下七里坪,咱们三十一师就能在蒋介石面前抬起头,到时候军饷、装备,什么都有!”
他早就盘算了无数次:三十一师下辖三个团,总兵力一万二千人,虽说不如中央军装备精良,但在非嫡系里已是顶配——每个团有一个机枪连,配六挺马克沁重机枪;师部还有个迫击炮营,八门82毫米迫击炮;士兵大多用汉阳造步枪,还有两百多支汤姆逊冲锋枪,是去年中原大战时从阎锡山部队手里缴获的。只要能打赢红十五军,这些家底足够让蒋介石刮目相看。
“传我命令!”张印相勒紧马缰绳,声音震得雪从树枝上往下掉,“一团从正面攻七里坪外围阵地,二团绕到侧翼抄后路,三团留一半人守辎重,另一半当预备队!今天日落前,必须把七里坪拿下来!”
命令下得急,士兵们刚啃完冻硬的窝头,就扛着梯子、提着枪往阵地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