楼顶的风猎猎作响,吹乱了顾清影的鬓发。
陈默的身影逆着光,轮廓在夜色中显得有些模糊,但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里面翻涌着太多顾清影不敢细看的情愫。
家?她还有家吗?从父亲将她送入这修罗场的那一天起,她就已经没有家了。
身后的枪声愈发密集,子弹打在水泥护栏上,碎屑飞溅。
没有时间犹豫!
顾清影强忍着脚踝和肩头传来的剧痛,踉跄着向前冲去,在最后一刻,将自己冰冷的手塞进了陈默温暖干燥的掌心。
他猛地一拉,将她带入怀中,随即反手“砰”地关死了天台铁门,并用一根早就准备好的铁条死死卡住门栓。
“走!”
陈默的声音短促而有力,半扶半抱着她,快速沿着狭窄的楼梯向下。
他的动作没有丝毫拖泥带水,仿佛演练过无数次。顾清影靠在他身上,能感受到他胸腔里沉稳有力的心跳,鼻尖萦绕着他身上淡淡的烟草和硝烟混合的气息,奇异地让她紧绷的神经稍微松弛了一丝。
“你怎么……”她喘息着问,声音因疼痛而沙哑。
“老张用最后的时间发出了预警信号。”陈默言简意赅,脚步不停,“我猜到你会走屋顶路线。这边!”
他带着她拐进三楼的一条走廊,推开一扇虚掩的房门。这是一间空置的办公室,灰尘遍布。陈默径直走到窗边,向下看了一眼。
“他们包围了前门,但后面这条防火巷是视线死角。”他回头,目光快速扫过她苍白的脸和染血的肩头,眼神一暗,“能下去吗?”
顾清影顺着他的目光看向窗外,那里固定着一根看起来锈迹斑斑但似乎很结实的雨水管。
“能。”她没有任何迟疑。不能,也得能!
她挣开陈默的搀扶,试图自己走向窗口,但脚踝处传来的尖锐疼痛让她身形一歪。
陈默一把扶住她,眉头紧锁:“你……”
“胶卷在我这里,”顾清影打断他,语气急促,“必须送出去!我没事!”
时间就是生命,多耽搁一秒,就多一分被瓮中捉鳖的危险。
陈默深深看了她一眼,不再多言。他率先利落地翻出窗户,试了试雨水管的牢固程度,然后朝她伸出手:“下来,我托着你。”
顾清影咬咬牙,忍着浑身不适,攀上窗台,在他的帮助下,小心地抱住雨水管,一点点向下滑。粗糙的铁锈磨破了她的手掌,肩伤和脚踝每一次用力都带来钻心的疼,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
她死死咬着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
终于脚踏实地,两人迅速隐入狭窄阴暗的防火巷。巷子另一头,隐约传来特务们的吆喝和杂乱的脚步声。
“这边!”陈默拉着她,贴着墙根,向与声音来源相反的方向快速移动。
巷口就在眼前,外面就是相对安全的大街。
然而,就在他们即将冲出巷口的刹那,一道刺眼的手电筒光柱猛地打了进来!
“在这里!发现目标!”
糟了!留守后路的特务!
“砰!砰!”
两声枪响几乎同时爆发!
一声来自巷口特务手中的驳壳枪,子弹打在顾清影身侧的墙壁上。
另一声,来自陈默!他出手如电,在对方扣动扳机的瞬间已然拔枪射击,精准地命中了那名特务的眉心!
特务哼都没哼一声,仰面倒地。
但枪声已经暴露了他们的位置!
“在后面!”
“快!别让他们跑了!”
更多的脚步声和呼喝声从四面八方涌来。
“走!”
陈默低喝一声,拉着顾清影冲出巷口,奔向停在街边的一辆黑色福特轿车。
他一把拉开车门,将顾清影塞进副驾驶,自己迅速绕到驾驶座,点火、挂挡、油门一气呵成!
轿车发出一声咆哮,如离弦之箭般蹿了出去!
几乎在车子启动的同时,密集的子弹如同雨点般打在车尾和后备箱上,发出“砰砰砰”的闷响,后窗玻璃瞬间炸裂,碎片四溅!
顾清影下意识地俯低身体,从后视镜里看到数辆轿车和摩托车亮起大灯,疯狂地追了上来。
“坐稳了!”陈默面色冷峻,双手紧握方向盘,轿车在深夜空旷的街道上划出惊险的“S”形轨迹,规避着后方射来的子弹。
车速表指针疯狂向右旋转,引擎发出不堪重负的轰鸣。夜风从破碎的后窗灌入,吹得人睁不开眼。
顾清影迅速检查了一下手中的枪,子弹只剩三发。她看了一眼专注开车的陈默,他的侧脸在忽明忽暗的路灯光线下显得格外冷硬。
“去霞飞路,‘老地方’。”她突然开口,声音在风噪中有些失真。
陈默猛地转头看她一眼,眼神锐利:“那里不安全!郑少波和沈啸都知道那个联络点!”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而且,”顾清影语速极快,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胶卷必须立刻传出去!‘信鸽’只有每个整点在‘老地方’停留五分钟!错过现在,就要再等一个小时,我们等不起!”
下一个整点,是凌晨四点。以现在全城戒严的态势,他们根本不可能再撑一个小时!
陈默瞬间明白了她的意思,这是要兵行险着,利用敌人思维盲区,完成最关键的情报传递!
他没有再反对,猛地一打方向盘,轿车在一个路口甩出一个漂亮的漂移,轮胎与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尖叫,拐上了通往霞飞路的方向。
后面的追兵显然没料到他们敢往回走,反应慢了半拍,但也立刻调整方向,死死咬住。
一场生死时速在上海的夜幕下激烈上演。
陈默的驾驶技术极其高超,利用对地形的熟悉,不断在小巷和主干道之间穿梭,试图甩掉尾巴。但追兵如同附骨之疽,而且越来越多,显然是通过无线电调动了更多人手。
“这样甩不掉他们!”顾清影看着后视镜中越来越近的车灯,冷静地判断。
“坐好!”陈默低吼一声,油门踩到底,轿车猛地冲向一个正在缓缓关闭的火车道口!
“呜——!”
火车的汽笛声震耳欲聋,栏杆已经落下了一半!
“疯子!”顾清影忍不住低骂一声,手下意识地抓住了车顶的扶手。
就在轿车即将撞上栏杆的瞬间,陈默猛打方向盘,车子几乎贴着落下的栏杆,以一个不可思议的角度,险之又险地擦着呼啸而过的火车头,冲过了道口!
“砰!”
追在最前面的一辆轿车刹车不及,狠狠撞在了栏杆上,瞬间变形,后面的车辆也接连追尾,乱成一团。
暂时甩掉了!
陈默没有丝毫松懈,轿车继续在街道上飞驰,七拐八绕,最终悄无声息地滑入了霞飞路后街一条极其隐蔽的死胡同里,熄了火。
车内瞬间安静下来,只剩下两人粗重的喘息声。
“还有两分钟四点。”陈默看了一眼腕表,声音低沉。
顾清影点点头,深吸一口气,推开车门。脚踝落地时一阵剧痛,她闷哼一声,差点摔倒。
陈默立刻下车扶住她。
“我没事。”她挣脱他的手,靠着车身站稳,快速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头发和旗袍,将那份染着血迹的微缩胶卷紧紧攥在手心。
“在这里等我。如果……如果四点半我还没回来,你就立刻离开,想办法自己把情报送出去!”她看着陈默,眼神清澈而坚定,像是在交代最后的遗言。
陈默喉结滚动了一下,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小心。”
没有多余的废话,此刻任何言语都显得苍白。
顾清影转身,忍着钻心的疼痛,努力让自己的步伐看起来尽可能正常,一瘸一拐地走出了死胡同,融入了霞飞路主街上稀疏的夜色中。
霞飞路,曾经的法租界,此刻依旧霓虹闪烁,带着一种末世般的畸形的繁华。“老地方”——一家通宵营业的、看起来平平无奇的西点咖啡馆,就在街角。
玻璃橱窗里透出温暖的灯光,隐约能看到里面零星的客人。
顾清影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她不确定里面等待她的是什么。是接头的同志?还是早已张网以待的特务?
她不动声色地扫视四周。街对面停着一辆黑色的雪佛兰,车里似乎有人。路边有两个穿着风衣的男人看似在闲聊,目光却不时扫过咖啡馆门口。
不对劲!
她的直觉疯狂报警!
但此刻,她已经没有退路。距离“信鸽”停留的时间窗口只剩下不到一分钟!
她深吸一口气,压低了帽檐,推开了咖啡馆那扇沉重的玻璃门。
门铃“叮咚”一响。
咖啡馆内,温暖的空气中漂浮着咖啡和奶油的香气,留声机里播放着慵懒的爵士乐。一切都显得那么平静。
吧台后,胖胖的老板一如既往地擦拭着杯子。角落里,一个穿着灰色西装、戴着金丝眼镜的男人正慢条斯理地搅动着面前的咖啡——那是“信鸽”!
然而,就在“信鸽”旁边的卡座里,坐着两个面色冷硬、腰杆笔直的男人,他们的手都放在桌子下面。而在靠近门口的位置,还有一个女人,虽然装作看报纸,但那过于挺直的背脊和锐利的眼神暴露了她的身份。
中统的特务!他们果然在这里布下了陷阱!
顾清影的脚步没有丝毫停顿,仿佛只是一个深夜来买点心的普通顾客,径直走向展示着精致糕点的玻璃柜台。
她的目光与“信鸽”短暂交汇了一瞬,彼此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警示。
不能直接交接!那样两个人都会暴露!
怎么办?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顾清影的目光落在了柜台里那一排刚出炉的、热气腾腾的菠萝包上。
有了!
她指着菠萝包,对老板说道:“老板,给我包两个菠萝包,麻烦用油纸包,系上细麻绳。”她的声音不大,但足够让不远处的“信鸽”听清。
“好嘞!”老板热情地应着,熟练地夹起面包,用一张褐色的油纸包好,然后拿起一截细麻绳,准备捆绑。
就在老板低头系绳子的瞬间,顾清影的身体微不可查地一侧,挡住了大部分来自特务方向的视线。她握着胶卷的右手看似随意地垂下,在柜台下方的视觉死角里,指尖灵巧地一弹!
那枚微小的、关系着千万人生死的胶卷,精准地滑入了柜台边缘一个极其隐蔽的、积满灰尘的缝隙里!
整个过程快如闪电,自然流畅,没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与此同时,她伸出左手,接过了老板递过来的、用麻绳系好的菠萝包。
“谢谢。”她付了钱,拎着纸包,转身,步履从容地向门口走去。
经过“信鸽”的桌子时,她甚至连眼角的余光都没有扫过去一下。
“信鸽”依旧慢悠悠地搅拌着咖啡,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他无关。
就在顾清影的手即将触碰到门把手时——
“站住!”
卡座里的一个特务猛地站了起来,声音冷厉!
顾清影的心猛地一沉,握住门把手的手指微微收紧。被发现了?
她缓缓转过身,脸上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和一丝不悦:“先生,有事?”
那特务快步走到她面前,目光如鹰隼般扫过她全身,最后定格在她手中那个用**细麻绳**系着的油纸包上。
“手里拿的什么?打开检查!”特务命令道,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咖啡馆内的空气瞬间凝固。老板吓得缩了缩脖子,“信鸽”搅拌咖啡的动作也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
顾清影心中雪亮!他们盯上的不是胶卷,而是这个符合交接暗号特征的“用油纸包好,系上细麻绳”的菠萝包!
他们知道暗号!但不确定具体是哪个人,所以在排查所有符合特征的顾客!
危机并未解除!甚至更加凶险!
顾清影脸上露出一丝被冒犯的愠怒:“长官,我只是买个夜宵,这也要检查?”
“少废话!打开!”特务不耐烦地喝道,另一个特务和那个看报纸的女人也围了过来,形成合围之势。
顾清影的眼角余光瞥见,“信鸽”的右手已经悄悄滑入了西装内袋。
不能硬拼!一旦交火,“信鸽”必然暴露,情报也就无法送出了!
她的大脑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电光火石之间,她做出了决定。
只见她忽然嫣然一笑,那笑容如同冰雪初融,春花绽放,瞬间晃花了眼前特务的眼。
“长官既然想看,那就看吧。”
她一边说着,一边慢条斯理地开始解那系得紧紧的细麻绳,动作优雅,仿佛不是在应对生死危机,而是在进行一场下午茶的表演。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地被她的动作吸引。
就在麻绳即将被解开的刹那,她似乎因为紧张(或者是故意),手指一滑——
“啪嗒!”
油纸包掉落在地!
两个热乎乎的菠萝包从散开的油纸里滚了出来,一直滚到了那个女特务的脚边。
“哎呀!”顾清影惊呼一声,脸上满是懊恼和心疼,“我的面包!”
她蹲下身,似乎想去捡,姿态狼狈,哪还有半分刚才的优雅。
几个特务都愣了一下,看着地上滚脏的面包,又看看蹲在地上、显得楚楚可怜的美人,警惕心不自觉地松懈了一瞬。
为首的男特务皱了皱眉,显然也没料到是这种情况。他蹲下身,用戴着手套的手戳了戳其中一个面包,确认里面没有夹带任何东西。
“晦气!”他骂了一句,站起身,对着顾清影不耐烦地挥挥手,“滚吧!”
顾清影如蒙大赦,连忙捡起地上的油纸和面包,连声道谢:“谢谢长官,谢谢长官!”脸上还带着惊魂未定的表情。
她重新包好(已经脏了的)面包,紧紧抱在怀里,这才转身,拉开门,脚步有些慌乱地离开了咖啡馆。
门铃再次“叮咚”一响。
直到走出很远,拐进另一条街道,彻底脱离咖啡馆方向的视线,顾清影才猛地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息起来,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成功了!
胶卷已经安全留在死信箱,暗号也已经通过掉落面包的方式,传递给了“信鸽”——“交接取消,情况危险,立刻撤离,按计划取货!”
她看了一眼怀中脏兮兮的菠萝包,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弧度。
沈啸,郑少波……你们以为赢定了吗?
游戏,才刚刚开始!
她深吸一口气,挺直脊梁,忍着伤痛,再次迈开步伐,向着陈默等待的死胡同走去。
夜色依旧深沉,但东方,似乎已经透出了一丝微不可查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