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州河畔的冲天火光,隔着大半个上海都能看见。
公共租界,一栋戒备森严的三层洋楼内,军统上海站临时指挥点。
沈啸背对着门口,站在二楼的落地窗前,望着远处那片尚未消散的浓烟,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来。他手中捏着一份刚送来的紧急报告,指节因用力而泛白。
“永丰纺织厂……赵德柱带了一个小队,外加六条追踪犬……死了九个,伤了五个,狗也废了两条……”他缓缓转过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令人窒息的压迫感,目光如同淬了毒的刀子,刮过面前噤若寒蝉的几个手下,“而你们,连顾清影的一根头发都没带回来?”
办公室里鸦雀无声,只有墙壁上挂钟滴答作响,每一秒都敲在众人的心尖上。
“废物!”沈啸猛地将报告摔在桌上,发出“啪”的一声巨响,“一群废物!连一个受了伤的女人都抓不住!军统的脸都被你们丢尽了!”
一个行动队的小头目硬着头皮上前一步:“站……站长,不是兄弟们不尽心,那顾清影……她,她简直不是人!枪法准得邪门,下手狠辣,还诡计多端……那场大火就是她故意放的……”
“够了!”沈啸厉声打断,眼神阴鸷,“我不想听借口!我只问结果!结果就是她跑了!在你们眼皮底下,拖着一条伤腿,跑了!”
他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下来,但胸膛依旧剧烈起伏。顾清影的表现,远远超出了他的预料,也超出了“正常”的范畴。那种战斗力,那种在绝境中寻求生机甚至反戈一击的狠厉与急智,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甚至优秀的军统特工所能具备的。
一丝强烈的、不受控制的怀疑,如同毒蛇,再次钻入他的心底,并且越来越清晰。
他踱步到办公桌后,拿起另一份档案。这是刚刚从中统那边“共享”过来的、关于昨晚南京“静心书斋”事件的初步调查报告。报告提到,潜入者目标明确,直指密室,并且是在极短时间内破解了机关,手法老辣,对站长的隐秘据点了如指掌。
“对站长的隐秘据点了如指掌……”沈啸无声地咀嚼着这句话,眼神越来越冷。
巧合?一次是巧合,两次、三次呢?
从南京国防部的江防图失窃,到“静心书斋”被精准潜入,再到今天顾清影在上海码头和纺织厂展现出的、近乎“非人”的战斗素养和反追踪能力……
这一切串联起来,指向一个他极度不愿相信,却又无法忽视的可能性。
顾清影,她背后隐藏的东西,恐怕远比她美艳的外表要复杂和危险得多。
“站长,”副官小心翼翼地敲门进来,手里拿着一份电文,“南京急电,郑少波主任再次催促,要求我们务必协同,尽快将顾清影……缉拿归案,他怀疑顾清影与共党……”
“闭嘴!”沈啸猛地抬头,眼神凶狠地瞪了过去,吓得副官把后半句话咽了回去。
沈啸一把夺过电文,扫了一眼,脸上肌肉抽搐。郑少波那个蠢货,只知道争功和咬人!但他话里话外透露的怀疑,却与沈啸自己不谋而合。
共党……这两个字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头发慌。
如果顾清影真的是……那他将她一手提拔起来,甚至多次存有私心维护……这后果,他承担不起!
强烈的后怕和一种被愚弄的愤怒,瞬间淹没了他。
他不能允许这种情况发生!必须证实,或者证伪!
“传我命令!”沈啸的声音冰冷刺骨,带着不容置疑的杀意,“第一,全城搜查力度加倍!重点排查所有医院、诊所、药房,尤其是能处理枪伤和骨伤的地方!她受了伤,跑不远!”
“第二,严密监控所有已知的、以及可能与共党有牵连的场所和人员!特别是……陈默可能出现的区域!”说到“陈默”这个名字时,他几乎是咬牙切齿。
“第三,”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极其隐蔽的、连他自己都不愿深究的复杂情绪,“发出内部协查通报,将顾清影列为极度危险分子,必要时……可以击毙!”
“击毙?”副官一惊。
“听不懂吗?”沈啸眼神如刀,“她若反抗,格杀勿论!绝不能让她落到中统手里,更不能让她……把任何东西带出去!”
“是!”副官心头一凛,连忙领命而去。
办公室里再次只剩下沈啸一人。他走到酒柜前,倒了一杯烈酒,一饮而尽。辛辣的液体灼烧着他的喉咙,却无法驱散心头的寒意和那丝莫名的烦躁。
他想起顾清影那张倾国倾城的脸,想起她偶尔流露出的、与周遭格格不入的清冷和坚韧,想起自己几次三番想要占有却未能得手的挫败……
“顾清影……”他摩挲着酒杯,眼神变幻不定,“你最好别让我查到证据……否则,我会让你知道,背叛我沈啸的下场,比死更难受!”
**同一时间,上海某处隐秘的安全屋内。**
顾清影猛地从短暂的昏睡中惊醒,额头上全是冷汗。
刚才她做了一个极其短暂的噩梦,梦里沈啸那双怀疑和充满占有欲的眼睛,如同实质般死死盯着她,让她窒息。
她急促地喘息了几下,牵动了左肩的伤口,一阵剧痛传来,让她彻底清醒。
环顾四周,这是一间狭小但干净整洁的阁楼,窗户被厚厚的帘子遮住,只有一丝光线透入。她正躺在一张简易的木板床上,身上的伤口已经被重新处理包扎过,换上了一套干净的粗布衣裳。
是陈默。在她几乎力竭晕倒在上海迷宫般的小巷里时,是他如同幽灵般出现,将她带到了这里。
“醒了?”低沉的声音从门口传来。
顾清影抬头,看到陈默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米粥走进来,脸上带着难以掩饰的疲惫,但眼神依旧沉稳。
“感觉怎么样?”他将粥放在床头的小几上,目光落在她依旧苍白的脸上和包裹着厚厚纱布的脚踝上。
“死不了。”顾清影挣扎着想坐起来,陈默立刻上前扶住她,在她身后垫了个枕头。他动作自然,指尖不经意触碰到她的后背,两人都微微一顿。
“谢谢。”顾清影低声道,接过那碗温热的米粥。简单的食物下肚,带来一丝暖意,驱散了部分寒意和虚弱。
“外面情况怎么样?”她一边慢慢喝着粥,一边问道,声音恢复了平日的冷静。
陈默神色凝重:“很糟。沈啸疯了,全城戒严,所有交通要道都被封锁,搜查的重点就是医院和诊所。中统的郑少波也掺和进来,两边像是在比赛谁先抓到你。”他顿了顿,看向她,“另外,沈啸发出了内部通报,将你列为‘极度危险分子’,授权必要时……可以击毙。”
顾清影喝粥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仿佛早已料到。沈啸的多疑和狠辣,她再清楚不过。一旦引起他的怀疑,他绝不会念及旧情。
“他怀疑我了。”她放下空碗,语气平淡地陈述事实。
“不仅仅是怀疑。”陈默眼神锐利,“他从南京那边得到了一些关于‘静心书斋’的消息,加上你昨天在码头和纺织厂的表现……他很可能已经将你和‘那边’联系起来。”
顾清影沉默了片刻。这是意料之中的风险。她在南京和上海的连续行动,动静太大,不可能完全掩盖痕迹。沈啸不是傻子,相反,他极其精明。
“这里也不安全了。”她抬头看向陈默,“你带我回来,可能已经暴露。”
“这里是备用安全屋,启用不到一个月,相对安全。但我不能久留,必须尽快把你转移到更安全的地方,或者……送出上海。”陈默眉头紧锁,“你的伤……”
“伤不是问题。”顾清影打断他,眼神坚定,“‘堡垒计划’的情报必须尽快落实应对方案,沈啸和赵德柱经过这次,很可能会调整部署,甚至提前行动。我们没有时间耽搁。”
她看着陈默:“帮我联系‘老家’的人,我要尽快见面。另外,我们需要一个新的、绝对安全的身份和落脚点。”
陈默看着她苍白却坚毅的面容,心中涌起一股复杂的情绪。她总是这样,将任务和使命放在第一位,仿佛自身的伤痛和安危都无足轻重。
“好。”他点头,“我会安排。但在这之前,你需要休息。”
就在这时,楼下突然传来三长两短、极其轻微的敲击声——预定的警示信号!
陈默脸色一变,瞬间闪到窗边,透过帘子的缝隙向外看去。
只见巷子口,几个穿着便装但行动间透着精干的男人正在徘徊,目光不时扫过这栋小楼。其中一人的侧脸,陈默认得,是沈啸行动队的一个熟面孔!
“被发现了!”陈默压低声音,眼神瞬间变得锐利,“快走!”
顾清影没有丝毫犹豫,强忍着脚踝的剧痛,翻身下床。动作牵扯到伤口,她闷哼一声,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陈默一把扶住她,将一把小巧却威力巨大的勃朗宁hp手枪塞进她手里:“拿着防身!跟我来!”
他带着她迅速来到阁楼角落,挪开一个破旧的衣柜,后面赫然是一个极其隐蔽的洞口,连接着隔壁早已废弃的空屋。
这是当初选择这个安全屋时,就预留的逃生通道。
两人刚钻进洞口,将衣柜复位,楼下就传来了粗暴的撞门声和呵斥声!
“快搜!仔细搜!任何一个角落都不能放过!”
特务的吆喝声和翻箱倒柜的声音清晰传来。
废弃空屋内灰尘遍布,蛛网密布。陈默拉着顾清影,不敢走正门,而是从一处早已松动的后窗翻出,落入了一条更狭窄、更肮脏的后巷。
脚刚落地,顾清影就因脚踝的剧痛踉跄了一下,幸好陈默及时扶住。
“能撑住吗?”陈默看着她瞬间更加苍白的脸色,担忧地问。
“能!”顾清影咬牙,将身体的大部分重量靠在陈默身上,右手紧紧握着那把手枪。
必须尽快离开这里!沈啸的人既然能找到那个安全屋,说明他们的行踪已经暴露,或者内部出现了问题。整个上海的地下情报网络,都可能面临着巨大的危险!
两人不敢走大路,只能在迷宫般的小巷中穿行,依靠陈默对地形的熟悉,躲避着可能存在的眼线和巡逻队。
每一次脚步声靠近,都让他们的心提到嗓子眼。
在一个拐角,他们几乎与一队巡逻的警察迎面撞上!
“站住!干什么的?”为首的警察厉声喝道,手按在了枪套上。
陈默反应极快,立刻换上一副谄媚的笑脸,点头哈腰:“老总,俺们是夫妻,俺媳妇儿犯了急病,疼得走不动道了,俺这赶紧带她去找大夫……”他一边说,一边暗中捏了捏顾清影的手臂。
顾清影会意,立刻配合地发出一阵压抑的、痛苦的呻吟,身体软软地靠在陈默怀里,脸色苍白,额头冒汗,看起来确实像个重病之人。
那警察狐疑地打量着他们,目光在顾清影虽然憔悴却依旧难掩精致的五官上停留了片刻,又看了看陈默那身普通的工人打扮。
“证件!”
“有有有!”陈默连忙从怀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假证件递过去。
警察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没看出什么破绽,又见顾清影确实“病”得不轻,不耐烦地挥挥手:“快走快走!别挡道!”
“谢谢老总!谢谢老总!”陈默连声道谢,扶着“虚弱”的顾清影,快步离开。
直到拐过几个弯,确认摆脱了巡逻队,两人才松了口气。
“刚才……很危险。”陈默低声道,后背惊出一层冷汗。若是被缠上,后果不堪设想。
顾清影靠着他,感受着他胸膛传来的温热和有力的心跳,第一次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真的已经成为沈啸乃至整个国民党特务机关全力追捕的目标。怀疑的种子已经种下,并且迅速生根发芽。
曾经的“保护伞”,如今变成了最致命的猎杀者。
前路,遍布荆棘,杀机四伏。
但她眼中没有丝毫畏惧,反而燃起更加炽烈的火焰。
她轻轻挣脱陈默的搀扶,忍着痛,尽量自己站稳,目光望向灰蒙蒙的天空。
“怀疑,就让他怀疑去吧。”
“只要我还活着,只要我还能动,这场仗,我就会跟他,跟他们,打到底!”
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钢铁般的意志和决心,在这条肮脏的小巷里,清晰地回荡。
陈默看着她的侧影,那单薄却挺得笔直的脊梁,仿佛能撑起整个天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