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庭芝立马于坡上,望见赵昺率长宁军安然归来,心头巨石落地。
随即他催动战马迎上前去,来到赵昺马前,由衷赞道:“官家,好气魄!”
他是真心赞叹。
这般敢于亲临敌军城下,直面敌酋叫阵的气势,就让他感到一阵痛快。
更别提赵昺能以言语为刀、以气势为锋,将一位沙场宿将的怒火与悲痛玩弄于股掌之间的胆略。
这与他记忆中那些或懦弱、或平庸、或只知权术的赵宋官家,简直是云泥之别。
赵昺脸上并无得意之色,只是微微颔首,目光扫过前方那片看似平静的田野,言简意赅:“布置妥当?”
“万事俱备,只待两军……短兵相接。”
李庭芝沉稳应答。
赵昺不再多言,与李庭芝并驱而行,再次折返那片可以俯瞰全局的田埂高坡。
冉平紧随其后,无需号令,他猛地抬起手臂,向前一挥。
霎时间,山坡之上,数面代表着不同力量与意志的战旗被高高竖起,迎风浩荡。
有代表川军脊梁的鲜红“川”字大旗。
有象征凌霄城不屈精神的“长宁军”战旗。
有宣示华夏正统的硕大“宋”字王旗。
更有李庭芝那面威震蜀地的“李”字帅旗。
旗帜如林,士气如虹。
唯独,不见那面代表着天子身份的“祥兴”龙纛。
那面旗帜,早就被赵昺永久地留在了凌霄城的最高处。
对那座血战二十载的城池军民而言,那是天赐的恩典与无上的荣光。
而对赵昺自己而言,那更像是一份迟来的、告慰英灵的赎罪与铭记。
坡上陷入短暂的寂静,唯有风声掠过旗角,发出轻微的噼啪声。
赵昺微微闭合双目,似乎在与这片即将化为战场的大地共鸣。
“来了。”
他唇边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低语。
李庭芝亦是闻声,脸色骤然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
虽一言不发,可他周身杀气却已凛然而起。
远方,地平线上,先是一道扬起的烟尘细线。
随即,那烟尘滚滚而来,越来越大,越来越近。
视线尽头,一片移动的“乌云”出现了。
那是蒙古骑兵,数以千计的骑兵。
他们身披铁甲,在并不明亮的日光下反射出森冷的寒光。
正以排山倒海之势,向着天回镇,向着这片预设的战场,狂飙突进。
冲在最前方的,正是一袭如火般刺眼的鲜红披风的也速答儿。
他几乎将整个身子伏在马背上,手中长缨枪直指前方,怒瞪的双目死死锁定着山坡上那几面迎风招展的旗帜。
尤其是那面“宋”字大旗。
丧子之痛、被辱之恨、以及李庭芝叛变带来的震惊与暴怒。
此刻尽数化作了毁灭一切的冲锋意志。
也速答儿要碾碎眼前的一切,用宋帝的血,用叛徒的头颅,来洗刷今日之耻,告慰爱子之魂。
四千蒙古铁骑,挟着踏碎山河的气势,一头撞入了这片看似空旷、实则杀机四伏的田野。
赵昺缓缓睁开了眼睛,平静地注视着那奔腾而来的骑兵洪流。
李庭芝的右手,已然按在了腰间的刀柄之上。
冉平深吸一口气,举起了手臂,身后传令兵手中的旗号,随时准备发出雷霆一击的信号。
战马奔腾,蹄声如雷,大地在铁蹄下颤抖。
冲在最前的也速答儿,甚至能看清对面宋军眼中反射的寒光。
百步!
只需再近数十步,他的铁骑就能将那片山坡踏为齑粉!
就在前锋骑兵的马蹄即将踏上那片看似寻常的田埂之时——“轰!!!”
“轰隆——!!!”
惊雷平地起,一连串震耳欲聋的爆炸声猛地从马蹄之下炸响。
埋设在田埂、沟渠下的数百颗铁火炮被两翼射来的几道火箭引燃。
造成狂暴的气浪混合着碎石、铁屑、火光冲天而起,如同一朵朵死亡之花在蒙古骑兵最密集处骤然绽放。
刹那间,人仰马翻。
冲在最前方的骑兵连人带马被撕成碎片,后续收势不及的战马在爆炸和惨嚎声中受惊,互相冲撞践踏。
原本严整的冲锋阵型一下被撕开数个血淋淋的口子,残肢断臂与破碎的甲胄四处飞溅,浓郁的血腥味和硝烟味弥漫开来。
也速答儿胯下战马亦被这突如其来的天崩地裂惊得人立而起,将他狠狠甩落马下。
幸亏他身手不凡,就地一滚卸去力道。
但亦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大帅!”
身旁忠心的亲卫反应极快,不顾自身安危,数骑立刻冲上,将他护在中心,另有人牵来备用战马。
也速答儿惊魂未定,怒火却更炽。
他一把推开亲卫,翻身上马,嘶声怒吼:“下令大军散开!向两翼散开!避开雷区!”
蒙古骑兵终究是训练有素。
初时的混乱过后,幸存者凭借精湛的骑术,拼命勒转马头,向着看似安全的侧翼田野分散冲击。
然而,宋军的杀招,远不止于此。
就在蒙古骑兵惊魂未定地向两翼分散之际,埋伏在两侧山坡密林、土丘之后的川军骑兵,如同蛰伏已久的猎豹,猛然跃出。
易士英一马当先,率领两千川军铁骑,借着居高临下之势,狠狠撞入了蒙古骑兵混乱的侧翼当中。
刀光闪烁,长枪突刺……川军骑兵憋足了复仇的怒火,以逸待劳,一下将蒙古骑兵的侧翼冲得七零八落。
马刀的碰撞声、骨骼的碎裂声、垂死的哀嚎声,取代了爆炸的余音,响彻战场。
侧翼遇袭,也速答儿目眦欲裂,脑子却冷静判断眼下局势。
他笃定山坡前侧不会再有铁火炮出现,毕竟山坳碎石平整,不似田埂那般隐蔽便于填埋。
况且赵氏小儿就在那观望,如何会蠢到搞这套同归于尽之法。
主意打定,也速答儿挥动长缨枪,声嘶力竭地怒吼下达新的军令:
“让大军不要恋战,收拢阵型!”
“随本帅直取山坡,斩杀赵氏小儿!”
那些通过黑白军旗指挥骑兵冲锋的蒙古百户军官,也注意到大帅身旁旗手的号令。
在他们怒吼的嗓门与旗语指挥下,蒙古骑兵不再与两翼突袭的骑兵继续纠缠拼杀。
这些人纷纷娴熟的调转战马,向着大帅中军靠拢,迅速形成一道尖锐的箭头,朝着赵昺所在的主坡方向,发起了冲锋。
面对如怒潮般汹涌而来、气势丝毫不减的蒙古铁骑。
一直静立如山的赵昺,终于微微抬起了手。
山坡上,三千长宁军动了。
他们没有依靠任何工事,没有取巧,就在冉平一声令下,迅速在山坡前列成一个厚实而森严的步战枪阵。
前列军士将一人高的长矛尾部死死抵住地面,矛尖斜指前方,形成一片密集的死亡枪林。
后列士卒则端起了蓄势待发的神臂弩与复合弩,冰冷的弩箭对准了奔腾而来的骑兵洪流。
没有呐喊,没有喧嚣。
只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默,以及沉默之下火山般的战意。
“轰隆隆——!”
蒙古铁骑携着踏碎一切的威势,狠狠撞上了长宁军的枪阵。
刹那间,最残酷、最原始的碰撞爆发了!
高速冲锋的战马带着巨大的动能,往山坡直冲,撞上坚韧的长矛,马匹骨骼碎裂的声响令人牙酸。
前排的长宁军士卒往往在长矛刺穿敌人或战马的同时,也被巨大的冲击力撞得骨断筋折,口喷鲜血倒飞出去。
但他们留下的空缺,立马就被后排的同袍面无表情地补上,枪林依旧森然。
与此同时,后列的弩手冷静地扣动弩机,如此近的距离,神臂弩与复合弩展现了恐怖的穿透力。
强劲的弩箭轻易撕开蒙古骑兵的皮甲甚至铁甲,将其射落马下。
长宁军的阵列,如同惊涛骇浪中的礁石,在蒙古骑兵一浪高过一浪的冲击下。
他们居高临下,即便剧烈地摇晃着,不断有士卒倒下,跟进补充,让阵型却始终未被凿穿。
他们用血肉之躯,用严格的纪律,用悍不畏死的勇气,硬生生顶住了天下闻名的蒙古铁骑的正面冲锋。
山坡上,李庭芝看得目露震撼。
他深知在平原,哪怕占据山坡地势,可以步阵硬抗同等数量蒙古精骑冲锋是何等艰难,何等惨烈!
这支长宁铁军,不愧是坚守凌霄城二十余年的铁军。
蒙古骑兵后方的也速答儿,心中的惊骇更是无以复加。
这些宋军……
这些他印象中往往一冲即溃的宋军步卒,何时变得如此坚韧,如此顽强?!
他们仿佛不是血肉之躯,而是一群不知疼痛、不知恐惧的铁人!
蒙古骑兵每前进一步,都要付出极其惨重的代价!
赵昺则是早已面色潮红,他问过李庭芝昔年北地世候步卒如何击溃蒙古本族骑兵。
李庭芝直言,“硬撼”,二字。
而今,他不是要告诉李庭芝,而是要通过此战告诉天下人。
南地步卒,亦可不输北地步卒的血性。
尤其是血性最硬的,川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