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延寿,自然不是真的一无是处之人。
刘家从他爷爷刘黑马时的从二品大员,到他父亲时落至正三品,再到他这一代,已是从四品的副万户。
好歹也是平定蜀地有功之臣,曾经的那些元廷汉人世候都怕功劳太大引起大汗忌惮。
到了刘家这边,乃是都快要把官当到头了,估摸着真到他自己孙子那一代,连勾栏里那两位被他喝斥的百户奴才还不如。
这是一个多大的笑话。
刘延寿自然懂得其中的弯弯绕绕。
他们这从山东迁徙而来的汉人世侯,在故土的根基早已被后来的权贵分食殆尽。
蜀地这口大锅里,自爷爷一死,也就没有刘家能上桌吃饭的资格了。
不过,今天是个机会。
他要去见那位大都来的新贵,平章大人“立智理威”,那位日后注定是御座之上的从龙大臣。
今天很乱,城内外都出了事。
这是要出大事了,就定然要出人命。
当刘延寿踏进总管府的时候,立智理威已经勉强恢复了情绪。
见到一个身形瘦弱、满身胭脂味的男子进门,立智理威刚平复的躁狂心情险些又要迸发。
刘延寿却抢先一步,双膝跪地,姿态恭谨至极:
“平章大人,下官成都府经略副万户刘延寿来迟,请勿怪罪。”
“而今城内动荡不安,城外逆贼横行,您贵为一省要员,岂可轻涉险地?”
“下官叩请大人,请让小人派遣家族私兵,护送大人先行离开此祸乱之地,以保性命安危。”
“呵呵呵……呵呵呵……”
听到这话,立智理威好似疯癫,突然发出阵阵令人毛骨悚然的冷笑。
刘延寿俯首跪地,额头紧贴冰冷的地面,久久未抬。
直到那令人不安的冷笑声停止,立智理威才淡淡出言:
“刘氏私兵……你倒是懂得规矩,没有妄自动用城内兵马。抬起头来。”
刘延寿闻言抬头,脸上尽是恰到好处的虔诚与担忧:
“平章大人金贵之躯,岂可与那些沙场匹夫混为一谈,陷于险境?”
“好。” 立智理威阴沉着脸起身,“走吧,带我去刘府。本官要去利州搬救兵。”
中堂内,那两名也速答儿的亲兵护卫刚欲抬手阻拦,便迎上立智理威那双阴鸷得几乎要噬人的眼神。
二人心中一寒,讪讪地收起手臂,识趣地退到一边。
总管府邸外,当立智理威上了刘延寿那辆不起眼的马车离去之时,门外一处面摊上。
一位一直低头吃面的青年汉子眼神骤然露出诧异。
他迅速留下三颗铜板,身影悄然没入街巷,远远跟上了离去的马车。
也速答儿也想离去。
可当下,他根本走不掉。
这是个笑话吗?
在利于骑兵驰骋的平野之地,他麾下的蒙古精骑竟被困住,纵马难退!
他虽刚奋力击退了冲杀而来的那两名宋军大将。
让那使长刀的汉子手臂发麻,另一人更是挂了彩。
可他脸上没有半分喜悦之色,只有愈加深沉的绝望。
冉平揉着发酸的手臂,易士英则面色难看地看了一眼自己臂膀上渗血的伤口。
两人对视,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凝重与无奈。
赵昺自是把刚才三人的打斗尽收眼底。
也速答儿,确实强悍。
李庭芝抚须,轻轻叹了一口气,语气复杂,不知是赞是讽:“不愧名将之子,有其父七分神勇。
赵昺好奇:“那剩余三分呢?”
“脑子比纽璘差了三分。”李庭芝指着战场,“你看他这般用兵,顽固地只想守成突围,却不如集中所有兵力,一拥而上,强行突破一路步卒阵线。”
“只要撕开一道口子,步卒围堵的后路自破,侧翼骑兵的袭扰又能如何?”
“直取一路,尚有生机,分兵抵御且还想着突围,唯有死路。”
赵昺眼中神采一闪:“老帅所言有理。”
李庭芝神色带着追忆:“这小子,昔年他爹把他扔在火都麾下磨砺,就是最大的问题。”
“为何?”赵昺追问。
“火都乃蒙古旧俗一系,不喜早年忽必烈推崇汉法,曾与海都等宗王联手对抗他。”
“也速答儿早年随其帐下磨练,骨子里其实不爱汉人那套权谋与变通,遂领军打仗酷爱草原那套大开大合、直来直往之法。”
“勇则勇矣,却少了份灵动与诡变!”
李庭芝一边解释,一边看着那些已不足千余、却仍在负隅顽抗的蒙古骑兵,摇了摇头。
赵昺自是明白,李庭芝称呼也速答儿为“小子”一点不为过,他年长那位足足二十余岁。
他一边看按着局势朝着己方倾斜,忍不住又好奇多问一句:“那老帅昔日年轻时武艺,可逊色那也速答儿。”
“哼!”李庭芝鼻孔发出一声不屑,“那位火都宗王,当年是老臣亲手将其人在北地生擒的。”
赵昺莞尔,那边战况已然接近尾声。
战场局势已明显向己方倾斜,但困兽之斗的反扑也最为惨烈。
也速答儿如同受伤的猛虎,长枪挥舞间,逼近的步卒与骑兵非死即伤,无人能挡其锋芒。
赵昺突然一勒缰绳,冒出一句:“老帅,朕今日也献丑一次,让您看一下,朕如何击溃那位神勇无敌的西道宣慰使。”
说罢,不等身旁亲卫反应。
他猛地一夹马腹,战马嘶鸣,竟单骑冲出,直取在阵中左冲右突的也速答儿。
“官家不可!” 李庭芝大惊失色!
赵昺才多大年纪,武艺岂是也速答儿对手?这简直是胡闹!他扬鞭就要上前追赶。
然而,冉平与易士英比他更快!
在见到赵昺单骑而出的刹那,二人心胆俱裂,几乎同时厉喝,不顾一切地催马追了上去。
李庭芝见二人已动,这才强压心悸,放下马鞭,目光死死锁定那道冲向也速答儿的年轻身影。
那一边,正烦躁无比、挥枪逼退敌人的也速答儿,眼见山坡那边竟冲来一道他心心念念、恨之入骨的身影。
先是一愣,随即狂喜涌上心头!
“不自量力的赵氏小儿!本帅今日活不成,也好送你一同上路!”
他狞笑一声,长缨枪奋力横扫,荡开周边阻拦之人,催动战马,如同一支血色的利箭,直冲赵昺而去!
两匹快马在布满尸骸的田埂上对冲,速度极快!
不足五十步!
不足三十步!
不足十步!
也速答儿脸上狞笑更盛,长枪蓄力,准备将这不自量力的赵宋小儿刺个对穿!
然而,就在双方即将碰撞的刹那。
一直伏低身子的赵昺猛然抬头,露出两排白牙,脸上竟带着一丝计谋得逞的笑意。
紧接着,也速答儿只见赵昺借着马势,从胸口衣襟内用力掏出一个黑乎乎的小型铁火炮,用尽全身力气,猛地朝他面门投掷而来!
那铁火炮并未直接砸中他,而是在他面门前不足一丈处,凌空轰然炸开。
“轰——!!”
一声巨响,火光与硝烟一下吞噬了也速答儿的上半身!
“啊——!!!”
一声不似人声的凄厉惨叫划破战场。
也速答儿整个面门被炸得血肉模糊,甚至能看见森森白骨。
而后,他直接从马背上翻滚落地,痛苦地蜷缩哀嚎,长枪脱手飞出老远。
而另一边,赵昺在抛出铁火炮的时候,身体早已灵巧地侧挂到马腹之下,同时用力向左猛拉缰绳。
战马吃痛,本能地向侧方急转,险之又险地避开了爆炸飞溅的铁片与冲击。
待马匹稳住,赵昺才顺势翻身,重新坐稳马背。
动作一气呵成,虽略显惊险,却毫发无伤。
后方追来的冉平与易士英看得直冒冷汗,心脏几乎跳出胸腔。
山坡上的李庭芝更是心惊胆寒,后背直接被冷汗浸湿。
由于马匹冲势太猛,烟尘弥漫,周围那些正在厮杀的川军骑兵与长宁军士卒,根本看不清具体发生了何事。
只听得一声突兀的巨响,随即便是那位鏖战许久、宛如杀神般的蒙古大将应声落马,发出撕心裂肺的哀嚎。
待烟尘稍散,他们只见年轻的官家安然骑在马背上,双手振臂一挥!
山坡那边,不知是哪个长宁军士卒率先反应过来,嘶声呐喊一句:
“官家——威武!!!”
这声呐喊如同点燃了铁火炮的引线,瞬间引爆在田埂的平野之上。
“官家威武!!”
“大宋万胜!!”
周围的川军、长宁军,所有目睹或听闻此景的将士,无不热血沸腾,跟着发出了震天动地的欢呼!
而那些原本还在苦苦突围、做最后挣扎的蒙古骑兵,闻声回头。
恰好看到他们的大帅血肉模糊地倒地惨叫,而那位少年宋帝却立马扬威……
刹那间,蒙古骑兵军中最后一丝士气。
如同风中残烛,骤然熄灭。
大势,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