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都府,九眼桥码头。
李宏业目光冷峻,看着被士卒死死反剪双臂、拼命挣扎的汪嗣昌。
这位汪家子嗣此刻发髻散乱,官袍染尘,再无半分往日水师副万户的威风。
“押下去,严加看管!”
李宏业没有废话,直接挥手。
汪嗣昌被粗暴地推搡着,塞进了不远处速哥所在的那辆马车内。
与那位元廷名义上的“蜀地水师都元帅”,此刻不过是宋军掌控下的一枚棋子和幌子做了伴。
城内,尚有情报上,二千元廷步卒隐患未除。
这些人分布在四处步卒营校场,分据四门附近,每处约有数百兵力。
李宏业自不会犯分兵攻坚的兵家大忌。
他下令川军将士,堂而皇之地打出了早已备好的大宋旗帜。
王师归来,光复故土,何须遮掩。
当那面鲜红的故国“宋”字旗与大军旗号的“川”字旗在成都街巷中迎风招展之时……
许多藏匿在门窗后的百姓,自然看到了那阔别四十余年的故国旌旗,看到了那些与元军相貌迥异、口音熟悉的汉家儿郎面孔。
许多人先是难以置信的呆滞,随即爆发出狂喜之声,尤其是那些龙钟老态之人,更是潸然涕下。
“是王师!真的是王师回来了!”
“老天开眼,老头子死前终于盼到了!”
“吾儿吾妻……你们的仇,终于盼到了!”
一些胆大的青壮更是热血上涌,不顾危险地冲出家门,主动奔到川军阵前,激动地指着方向。
“军爷,东大营往这边走!”
“南大营在前面路口右转,小的给您带路!”
“鞑子的粮仓在西市,小的知道近道!”
民心所向,即为坦途。
在这些熟悉地形的百姓引领下,川军势如破竹,直扑元军营地。
至于抵抗?
除了大营的千户、百户等蒙古或色目军官还在声嘶力竭地呼喝命令,试图组织反抗外,营中占多数的汉人士卒早已军心溃散,纷纷弃械,甚而有人趁机倒戈。
本就兵力处于劣势的元军,在内外交困、士气崩溃的情况下,如何能抵挡得住挟大胜之威、民心所向的川军士卒。
那些奉命飞奔前往其他军营求援的元军探马,下场则更惨。
他们还没跑出半条街,就被从四面八方涌来的愤怒百姓围住,棍棒、砖石如雨点般落下,直接被拉下马来,捆成了粽子。
而今唯一能支援这些元军步卒的守城元军,却无人敢擅离职守。
元廷军法酷烈,没有上官明确的命令,哪个百户军官敢担负这丢失城防的重责?
四门城墙上,驻守的守军们个个惶惶不安。
他们一会儿看到南大营方向火光冲天,杀声隐隐;一会儿又见东大营上空浓烟升起,乱象纷呈。
那些色目与蒙古百户只能在心底暗骂那位不负责任的上官刘延寿,他倒是打着保护平章大人的名义,带着五百刘家私兵离城而去。
眼下这个烂摊子,他们这些低级军官也只能苦等也速答儿大人平叛归来主持大局。
在他们固有的认知里,出动四千蒙古铁骑去追讨一支叛军,唯一的结果就是大胜而归。
北城门,先前的那位守城百户,早已苦着一张脸,望着城内乱象。
忽然,他瞥见城外尘烟再起,一支骑兵奔袭而来。
他定睛一看,心中先是一紧,待看清那面高高飘扬的“南道宣慰使”大纛时,心中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拍着胸脯长舒一口气。
在他看来,章广寨兵马此时到来,定是为解救平章大人而来。
虽被刘延寿抢了先,却正好赶上平定速哥之乱,来得正是时候。
这一次,守城百户自觉学机灵了,不待城外喊话,便急不可耐地下令:“援兵来了,快!快开城门!放下吊桥,迎接宣慰使大人入城平叛!”
城门缓缓洞开,吊桥轰然落下。
李庭芝率领着两千骑兵,打着元军旗号,如同铁流般涌入城门。
那百户满脸谄媚,急忙迎上前去,急不可耐地禀报:“宣慰李大人,您来得正及时啊!”
“不知为何,速哥万户在码头兴兵作乱,后又带着兵卒正在东大营那边杀人放火。”
“赶不巧今日也速答儿大人带着骑兵营大军出城前去平定亡宋余孽去了,才让他钻了这天大的空子呐!”
“幸好的是平章大人,被副万户刘大人他……”
他的话戛然而止。
因为他听到端坐马上的李庭芝,望着城内烽烟,脸上非但没有焦急,反而露出一丝畅快的笑意。
随即,便听李庭芝轻声赞道:“宏业此番做得不错,行军调度,倒是迅捷如风。”
也因为他看到,那些入城的骑兵,眼神骤然变得冰冷,手中早已张开的弓弩,毫不犹豫地对准了他们这些还穿着元军号服的守城士卒。
“你……”百户脸上的谄媚立刻凝固,化为极致的惊恐与不解。
咻咻咻——!弩箭破空。
近距离的攒射,根本无从闪避,脸上刚涌现惊慌的百户连同他身旁数十名守军,瞬间被射成了刺猬,倒在血泊之中。
随即,一队骑兵迅速下马冲上城墙清剿残敌,另一股骑兵则轰然踏马,向着东大营奔袭而去。
那里,正是“宋”字旗帜正在升起的地方。
马背上,李庭芝扬鞭,令人将那面“南道宣慰使”的大纛就地焚烧。
豪气冲天的老帅,听着响彻在耳畔的、来自城墙之上零星的厮杀声,只觉得无比悦耳。
定鼎成都,就在今日。
当赵昺在冉平等人的簇拥下,率领大军赶来时,城内大规模的战事已基本平息。
只有一些清算还在进行,且异常顺利,这顺利的背后,却透着一股血海深仇的残酷。
压抑了几十年的怒火与屈辱,血海深仇纵不能今朝尽雪,也需寻一个宣泄的出口。
无数本地的蜀中百姓,红着眼,咬着牙关,自发地涌上街头。
他们不需要动员,便主动为川军将士带路,指引他们冲向那些昔日里作威作福的元廷官吏府邸、投靠蒙元的豪强宅院,以及任何可能与鞑子勾结的窝点。
“军爷!这边!那家当铺的东家是鞑子的包税人!”
“跟我来!我知道那个色目商贾把财物藏在哪里!”
“衙门里的那个王书吏,就是他帮着鞑子逼死我爹娘的!”
那些怒吼声、哭诉声、兵刃破门声、以及偶尔爆发的短促拼杀声,在古老的街巷间此起彼伏。
千年古城,正从血火中缓缓苏醒。
空气中弥漫着硝烟、血腥以及一种难以言喻的、混杂着悲痛与狂热的复杂气息。
然而,与这沸腾景象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城内还有相当一部分区域,门户紧闭,死寂无声。
这些大多是当年蒙古屠城之后,元廷为了填充近乎空城的成都府,从山东、河北等地强行迁徙而来的移民,其中亦不乏一些依附元廷的乡绅地主。
他们恐惧地躲在家中,透过门缝惊恐地窥视着外面的天翻地覆,不知等待自己的将是怎样的命运。
负责城内肃清的李宏业,面对这部分人家,不敢擅自决断。
这些人成分复杂,既有被迫离乡的普通民户,也有与元廷关系密切的既得利益者。
如何甄别,如何定夺,是杀是留,是驱是抚,牵涉太广,已非单纯的军事肃清,而是关乎人心与道义的权衡。
他必须等待官家的明确旨意。
至于赵昺……
踏入成都府的少年官家,脸上却不见多少胜利的喜悦。
此前,李庭芝先行率领骑兵支援成都府战事,他则坐镇回天镇,亲自调度大军,围剿那士气溃散的二千蒙古骑兵。
此战前后,宋军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为了彻底歼灭也速答儿部四千蒙古骑兵,长宁军直接战死一千余人,川军步卒损失超过三千儿郎,担负侧翼袭扰的骑兵也有数百的伤亡。
更别提大军中更有高达二千余人的重伤,血性的胆气自然要付出血一样的代价。
这巨大的伤亡数目,让赵昺早已压下阵前以铁火炮重创也速答儿的亢奋与豪情。
至于那位被炸得面目全非的元廷西道宣慰使,自是难逃一死,与他麾下那群死战不降的蒙古骑兵,尽数留在了回天镇的那片田埂之上。
总管府内,诸事待决。
然而,赵昺还未来得及处理繁重的善后事宜。
一名匆匆赶来禀报的僰族汉子带来的消息,让他心头莫名一紧,随即又被一股深沉的忧心与莫名的烦躁所笼罩。
因为,沙仔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