权衡再三,李庭芝做出了一个大胆得近乎冒险的决定。
他要效仿昔年单骑入大获城劝降宋将杨渊的旧事,再行一次“单刀赴会”。
只不过,此行目的与当年截然不同。
汪家在利州扎根两代,与元廷利益捆绑极深,绝非言语所能劝降。
李庭芝只率领十余位最为信赖的心腹亲卫,轻装简从,径直来到青居山城下。
一行人递上名帖,言明南道宣慰使李忽兰吉,特来拜访故人之后,管军千户汪寿昌。
听闻这位在蜀地汉人世侯中辈分极高、权势赫赫的李氏家主亲自到访,汪寿昌心中虽掠过一丝诧异,却不敢有丝毫怠慢。
他亲自出迎,将李庭芝一行恭敬地请入千户总管府邸,设下丰盛宴席,盛情款待。
席间,汪寿昌神色谦卑,执礼甚恭,亲自为李庭芝斟酒布菜,言语间极尽晚辈之仪:
“李伯父大驾光临,实令小侄这青居山蓬荜生辉。只是不知是何等要事,竟劳烦伯父从章广寨移步亲临?着实让寿昌惶恐不已。”
汪家素重子弟教养,汪惟正本人便是“藏书二万卷,喜从文士论议古今治乱,尤喜谈兵”的风雅之人,汪寿昌的应对倒也显得得体有度。
李庭芝安然坐于主位,对这位小辈的谦恭姿态尽收眼底。
他的面上却不动声色,只平淡地摆了摆手,语气带着几分老年人特有的感慨:
“倒也没什么紧要军务。许是人老了,总容易恋旧,便想着来这故地走走,看看。”
说罢,李庭芝目光似乎有些悠远,扫过府邸熟悉的梁柱,轻叹道:
“此地,毕竟是你大伯良臣公与老夫当年一同修缮、一同治理过的。而今他已故去,物是人非,总让老夫有些……唏嘘不已啊。”
听闻李庭芝提及已故的大伯汪良臣,并流露出感伤之情,汪寿昌连忙适时劝慰道:
“伯父切莫如此感怀。您老当益壮,雄风依旧,正是吾辈楷模,万不可妄自菲薄。”
他言辞恳切,带着对前辈的推崇,“想当年与您一并征伐蜀地的诸位先辈,大多已然作古。”
“而今您堪称是吾辈汉人世侯在蜀地唯一仅存的硕果老将,定要善加珍重,看着我们这些晚辈成长成才才是。”
随即,他又巧妙地恭维道:“况且,听闻庭望大伯如今担负巩昌路都元帅之重任,李氏门庭风光依旧,后辈子嗣定能承袭您的荣光,将李家门楣发扬光大,更胜往昔。”
李庭芝端起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听着这位汪家后辈滴水不漏、既显恭敬又不失分寸的回应,心中警惕之意更浓,并未因对方的谦词而有丝毫心软或仁慈。
此行目的明确,若对这些牵扯太深的后辈多一分仁慈,其中的代价,他拿捏得清清楚楚。
他放下茶盏,脸上露出一丝略显疲惫又带着欣慰的笑容,顺着对方的话道:
“也罢,人老了,反倒要你们这些小辈来宽慰了。”
“既然来了,这几日,你便带着老头子在这城内外好好逛一逛,陪老夫重温一下昔日岁月,也看看你们这些后生把这里治理得如何了。”
汪寿昌听李庭芝来访的言下之意,似乎真的只是来怀旧散心,指点后进,心中疑虑去了大半。
他连忙躬身应道:“伯父肯指点,是寿昌的福分!定当全程陪同,聆听教诲!”
说罢,汪寿昌更加殷勤地引着这位长辈继续用膳,席间不免又请教了些治理地方、统御兵马的经验。
一场看似温情脉脉的故人重逢,就在这各怀心思的宴饮中,缓缓拉开了序幕。
隔日,晨曦微露。
李庭芝便以体察民情、巡视农事为由,邀汪寿昌一同出城。
他只带着那十余位心腹亲卫,轻装简从。汪寿昌本欲调派一队兵马随行护卫,以示隆重与安全,却被李庭芝摆手淡然拒绝。
“不过是去田间地头走走看看,何须劳师动众,惊扰百姓?有贤侄相伴,足矣。”
汪寿昌转念一想,在自己治下的地盘,又是陪同这位德高望重的长辈,确实不必过于紧张,便也欣然应允。
他只带了寥寥几名贴身随从,与李庭芝一并出了青居山城门,一路谈笑,往山下那片开阔的平野田畴而去。
就在他们一行人身影消失在城门外不久,一队打着“章广寨补给辎重”旗号的队伍,便堂而皇之地来到了青居山城下。
守城军官见是宣慰使大人麾下的队伍,又有此前李庭芝入城的先例,并未生疑,验看过粗略文书便下令开门。
然而,这支队伍一入城门,异变陡生。
这些看似普通的“辎重兵”瞬间暴起发难,亮出雪亮的刀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制住了城门附近的守军。
与此同时,城外山林中,早已埋伏多时的万余川军精锐,顺着洞开的城门,汹涌灌入青居山城内。
“杀!”
“降者不杀!反抗者格杀勿论!”
一时之间,怒吼声、兵刃撞击声、惊叫声响彻这座雄关。
川军将士目标明确,迅速抢占城墙、武库、官署等要害之处。
城内数量本就处于劣势、且群龙无首的元军,在这突如其来的猛烈打击下,抵抗迅速瓦解,或被杀,或投降。
那面代表着大宋的“川”字战旗,很快便在青居山的最高处猎猎飘扬。
而此时,远在田埂之上的汪寿昌,对身后山城中发生的惊天巨变毫无察觉。
他正一脸谦卑地陪同在李庭芝身侧,指着田间辛勤劳作的百姓,介绍着自己推行的一些劝课农桑、轻徭薄赋的仁政。
汪寿昌的言语间颇有些少年得志、欲展抱负的意味,试图在这位前辈面前展现自己的治才。
李庭芝面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偶尔颔首,看似在认真倾听,实则眼角的余光,始终瞥向青居山的方向。
他在心中默默计算着时间。
待到日头近午,一行人准备返回城中用膳歇息时,李庭芝却忽然勒住马缰,望着北方,语气随意地提议道:
“寿昌啊,既然出来了,时辰尚早,不若你我一同再去利州城看看?”
“老夫也想瞧瞧,这利州在你等年轻一辈治理下,又是何等光景。”
汪寿昌听闻此言,只当是长辈关心地方、意犹未尽,全然未觉任何异常,反而觉得这是个继续请教、拉近关系的好机会。
他当即爽快应承:“伯父有此雅兴,小侄自当奉陪!前边带路,请伯父随我来,正好也让伯父指点一下利州政务。”
说罢,他一提缰绳,兴致勃勃地在前引路,带着李庭芝及其十余名亲卫,策马朝着利州方向而去。
春风拂过田野,带来泥土的芬芳,却掩不住悄然弥漫开来的铁血杀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