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寿昌甚是热情,一路引着李庭芝及其亲随,抵达广元路利州城内的总管府邸。
此地由汪惟正的弟弟、他的叔父汪惟能坐镇,担任总管万户。
见到侄子引着南道宣慰使李忽兰吉这位位高权重、且与汪家渊源颇深的长辈到来。
汪惟能自是打起十二分精神,设下丰盛宴席,盛情款待。
席间,众人不免谈及利州风物。
李庭芝凭窗远眺,但见利州城防主要依托城北的凤凰山天然山势修筑,易守难攻,而城内却是难得的平野之地,利于百姓耕田养息,不禁微微颔首。
汪家在此经营两代有余,看来倒也懂得怀柔安民、固本培元之策。
只是,昔年蒙古入蜀时造成的惨烈屠戮与人丁凋零,又岂是短短几十年所能恢复?
对比休养了近半个世纪仍显荒芜的成都路,便可窥见一斑。
若无大规模的人口迁徙填充,仅靠自然生息,想要重现昔日天府之国的盛景,只怕是猴年马月之事了。
酒过三巡,李庭芝放下杯箸,语气随意地提出,欲在利州盘桓逗留几日。
“青居山嘛,老夫也去看过了。山高地寒,气候凛冽,实在不适合我这把老骨头久待。”
言罢,他目光自然的转向汪寿昌,显得颇为体谅。
“寿昌贤侄,你青居山那边若是有紧急军务需处置,不必在此陪着我这老头子,可先行归返,军务要紧。”
汪寿昌闻言,心中暗忖:青居山如今除了那千把守军,百姓早已迁空,纯然一座军事要塞。
眼下蜀地承平已久,哪有什么十万火急的军务?比起回那清苦山城,自然是留在此地,多陪伴、请教这位位高权重的长辈更为重要。
他当即表态:“伯父说哪里话!能陪伴伯父、聆听教诲,是寿昌的福分。青居山一切安好,并无要事,小侄定当在此多陪伯父几日!”
是夜,宴席散后,汪惟能独独将汪寿昌唤至自己书房内。
屏退左右,灯火摇曳下,汪惟能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
他开门见山,语气带着长辈特有的告诫意味:“寿昌,你需谨记,李家如今虽与我汪家同列世侯,但更是大汗用来制衡我汪家势力的一枚重要棋子。表面上的礼数、往来,不可废弛,但切记,莫要牵扯过深,失了分寸。”
年轻的汪寿昌对家族上层与元廷中枢之间这些微妙的权力博弈,认知尚显稚嫩,闻言面露不解。
汪惟能见状,耐着性子,将其中利害细细抛出:
“你可知,自大汗推行‘军民分治’以来,我等汉人世侯手中权柄,大多已被收回朝廷。为何独独我汪家,至今仍能保有如此兵权、占据秦陇要地?”
他自问自答,声音压低:“其一,乃是要防备西北那些始终心怀异动的蒙古宗王,需要汪家军在此坐镇,以为屏障。
其二,也是念着昔年你大伯良臣公,在耀碑谷率汪家儿郎大破阿里不哥叛军,为大汗稳定陕甘局势立下的汗马功劳,这是先辈用血换来的恩荫。”
汪惟正话锋一转,若有所指道:“你要清楚一点,如今李家那位李庭望,能官拜巩昌路都元帅,固然有李忽兰吉老将军昔年识趣让贤之举。”
“但更深层的原因,未尝不是大汗有意扶持李家,用来制衡、甚至在某些方面取代我汪家影响力的手段!天恩似海,天威亦难测啊!”
汪寿昌听着叔父这番深入浅出的剖析,方才恍然大悟,背后不禁渗出一层细密冷汗。
他虽并未经历那些波澜云诡的朝堂争斗,但也并非愚钝之辈,当即郑重躬身:
“侄儿明白了。多谢叔父教诲,日后与李家往来,定会谨守分寸,避讳利害。”
窗外夜色深沉,利州城静谧无声。
书房内,一场关于权力、生存与制衡的教诲,却让年轻的汪寿昌,仿佛窥见了平静水面下那汹涌的暗流。
总管府邸另一侧,李庭芝下榻的屋内烛火摇曳,一名章广寨的心腹已自青居山快马赶到。
听闻青居山局势已定,眼下要务,是如何兵不血刃地拿下利州府。
大军不宜公然入城,唯有在明日将那一对叔侄诱出城外,一举成擒,再寻个名正言顺的由头,接管城池。
夜深人静,李庭芝交代完毕,便安然入眠。
万里之外的大都,此刻却笼罩在一片肃杀之中。
傍晚时分,一句洪亮决绝的誓言曾响彻健德门外——
“王着为天下除害,今死矣!”
声如惊雷,震动了帝国都城。
此前傍晚时分,平章大人阿合马携心腹左右丞郝帧与麦术丁,率一众中书省官员摆开仪仗,出城迎接真金太子回京。
岂料,太子轿帘始终未启,反倒是一名汉人模样的番僧策马近前。
当着众中书省官员之面,厉声数落阿合马祸国殃民之罪,言辞犀利,句句诛心。
骂声刺耳,阿合马眼角青筋暴跳,却硬是咬紧牙关,未敢出言驳斥。
他出身太子生母、已故察必皇后的家奴,纵使位极人臣,终究脱不了这层底色。
昔日真金就曾在宫苑之内,当众以马鞭抽挞他;相较之下,今日仅遭人斥骂,已算留有情面。
阿合马挪动着肥胖身躯,脸色阴鸷如铁,死死盯住那汉人番僧的面容,似要将其刻入骨髓。
动不得太子,难道还捏不死你这蝼蚁?
他只觉太子此番漠北归来,行事作风竟带上了军伍的粗砺悍气,与往日温文形象大相径庭。
若非那封盖有东宫太子私印的文书确凿无疑,他几乎要令侍卫当场将那番僧的嘴脸撕碎!
郝祯与麦术丁侍立阿合马两侧,对二人积怨心知肚明,此刻噤若寒蝉,不敢贸然出声维护。
真金太子素来厌弃阿合马,连带着对中书省官员亦无好感。
昔日太子欲设尚书省以取代中书省,若非陛下忽必烈出手干预,几已成事。
此刻这群迎驾官员,只得强压愤怒,内心对太子身旁那群汉系官僚,憎恶与抵触又深一层。
那开口怒骂的汉人,正是王着。
他绝非高欢口中那不知结局的蠢人——既已决意赴死,自当痛痛快快,骂个酣畅淋漓!
他生就侠义肝胆,骂完竟咧嘴一笑,下马走到阿合马面前,迎着那张因强抑狂怒而扭曲的面孔,露出一口森森白牙。
电光石火间,王着猛从宽大僧袍下扯出一柄沉铜重锤,朝着阿合马惊骇欲绝的面门,狠狠砸落!
“噗”的一声闷响,阿合马面门塌陷,当场毙命。
这位执掌大元财政、连伯颜都不放在眼里的色目权贵,竟就此猝然殒命,双目圆睁,可谓死不瞑目。
身旁的郝祯与麦术丁惊得魂飞魄散,未及遁走,已被王着挥动重锤追击而上,顷刻间脑浆迸裂,毙命当场。
阿合马府中私兵,及随行护卫至此方才如梦初醒,一拥而上,杀气腾腾地扑向王着。
主上一死,他们亦断无生路。
那些随行迎驾的中书省官员早已吓得魂不附体,四散惊逃。
而假扮番僧、随王着前来的益都义士,亦在王着遭围之际,奋不顾身,上前拼死搏杀。
城楼之上,枢密院副使张易见王着已然得手,毫不容情,立时下令对下方混战人群无差别劲射,厉声高喝:
“此皆假借太子仪仗之匪类,格杀勿论!”
箭雨挟着凄厉风声倾泻而下,笼罩了王着一行与阿合马的府邸私兵。
王着仰见箭雨袭至,掷锤于地,放声长笑,于乱箭之中振臂高呼,那声壮语震彻夜幕:
“王着为天下除害,今死矣!”
混乱中,高和尚早已趁乱遁走无形。
他却不知,自己的一举一动,尽数落于张易眼中。
一队精干人马,已悄无声息地尾随其后,融入深沉的夜色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