汪寿昌被诱出青居山,兵不血刃丢了一座雄关。
放在这天下棋局之上,不过是一着不起眼的边角争夺。
真正能震动天下、搅动风云的雷霆,此刻正在万里之遥的大都上空酝酿、炸响。
三月中旬。
大都城暗流汹涌,已至临界。
以东宫侍讲官李谦、枢密院副使张易为主谋,串联了益都千户王着、僧人高和尚等一干人等。
一场旨在诛杀权相阿合马的密谋,终于从阴霾深处被搬上了血腥的台面。
李谦等待这个机会,实在太久了。
阿合马仗着忽必烈的宠信,聚敛无度,把持朝政,排斥异己,尤其视他们这些崇尚儒术的东宫汉臣为眼中钉肉中刺。
此獠不除,汉人儒臣永无出头之日。
他们的计划狠辣而周密:先是设计诱骗阿合马出城,假借“太子真金即将返京,需重臣郊迎”之名,待其落入圈套,便由王着率领的死士当场格杀。
一旦事成,便立马将阿合马历年贪赃枉法、结党营私的如山铁证,以及提前私藏在其府邸那份虚构的罪证,一并迅速呈递至在上都的忽必烈御前。
届时,人已伏诛,且罪证确凿,即便大汗心有不满,面对确凿证据,也难再深究。
这还只是第一步。
李谦的算盘打得极精,扳倒阿合马后,空出来的财政大权,他们便可顺势扶持那位新近进入中书省、看似更“通达时务”的卢世荣上位。
此人虽也非纯儒,但比起阿合马,无疑更易掌控。若能成功,大元帝国的财赋命脉,便将首次实质性地掌握在汉派系官僚手中。
此中意义,关乎国本,关乎未来。
然而,李谦的野心,远不止于此。
他的下一步,更为大胆,也更为凶险。
他胆子大到要鼓动、联络朝中那些汉系官员,共同上书忽必烈。
以“陛下年高,宜休养圣躬”为由,恳请其效仿先贤,禅位于年富力强、深谙儒道的太子真金。
只要太子真金能顺利登上那九五至尊的宝座,以他素来推崇儒家治国理念的倾向,定会将他们这群东宫旧臣、心腹幕僚,悉数拔擢,安插进朝廷中枢,担任各部要职。
到那时,才是真正的“儒者当国”,才是他们理想中“致君尧舜上”局面的开端。
每每思及此处,李谦心头便不免泛起一丝对那位远在蜀地的立智理威的嫉恨。
一个年纪轻轻的色目人,不过是凭着血脉优势,加之机敏善辩,竟能从他东宫一众苦心经营的汉人幕僚中脱颖而出,深受太子信重,甚至外放做了封疆大吏。
论起对儒家经典、治国安邦之术的精研与理解,他立智理威,岂能及得上自己这些皓首穷经的汉家文士半分?
至于那位在东南刺桐城掀起滔天巨浪的宋末帝“赵昺”,李谦内心并未泛起多大波澜,更无多少踌躇。
在他以及许多北地汉人士大夫看来,自昔年奸相秦桧提出“南人归南,北人归北”,变相承认金朝对北地统治法理的那套荒谬之策后。
尽管最终被偏安一隅的大宋朝野驳斥,秦桧自己也险些因此下野,但岳武穆北伐的功败垂成,已然注定。
北地与南地,隔阂、分裂已逾百年,早已成为难以撼动的现实。
他们这些家族,祖辈数代生于斯、长于斯,先后屈服于金朝,如今又臣服于蒙古,北地归属异族统治,早已是深入骨髓的“既定法理”与生存常态。
一处小小的刺桐城,即便暂时得势,又能掀起多大风浪?
在伯颜大帅挟雷霆万钧之势的南征大军面前,注定是螳臂当车,败亡只是早晚之事。
赵昺其人,不过是一隅之患,远不及眼前扳倒阿合马、掌控朝局来得紧要。
当夜,李谦便与张易、王着、高和尚三人,在密室内最终确定了行动细节。
杀机,已如满弓之弦。
与此同时,阿合马府邸内。
这位权倾朝野的财神爷,接到管事递上来印着太子印信的信件之后,心情着实谈不上愉快。
二人素来不睦,朝野皆知。
陛下忽必烈巡幸上都坐镇漠北,太子返回大都主持政务,虽是惯例,却也意味着他需要更加谨慎,以免被东宫抓住把柄。
尽管阿合马内心十分抵触,但表面功夫不得不做。
当即他压下烦躁,还是立刻召集中书省左丞郝祯、右丞麦术丁等心腹党羽入府,商议并安排迎接太子仪仗及相关事宜。
翌日,正午时分。
大都承德门外,此地已布下无形杀阵。
乔装成番僧的益都千户王着,藏身于宽大的绛红色喇嘛僧袍之下,一双虎目精光四射,难掩亢奋。
此事若成,实乃大快人心之举。
他身后那些同样经过伪装来自益都的弟兄,哪一个不是深受阿合马苛政盘剥之苦?
这些人家中田产被夺、赋税逼得揭不开锅者,大有人在。
王着虽身居千户武职,却天生一副狭义心肠,平日俸禄多半接济了乡里亲族,自己反而过得清苦。
他瞥了一眼身旁同样装扮、却面沉如水的高和尚,心中暗佩此人深明大义之举。
他哪里知道,高和尚是有苦难言。
他当初在漠北靠诈死才逃回大都,投靠举荐之人张易本想寻求庇护,哪能想到会被其硬生生架到这口油锅之上,不行也得行。
高欢内心是七上八下,只能不停默念“阿弥陀佛”以求镇定,却因心神不宁,险些念出声来。
藏于番僧红袍下的王着听得动静,忍不住压低声音,小心提醒:
“大师……稳住。番僧……好像不这般念法。一会见了正主,你可千万莫先露了馅。”
高和尚闻言,浑身一僵,连忙闭紧嘴巴,脸上强装出的宝相庄严,更透出几分滑稽与紧张。
王着见高和尚仍是心神不属,忍不住再次低声开口,试图安抚,也像是在给自己坚定信念:
“高大师,且把心放宽!”
他厚重的僧袍下,肌肉贲张,隐隐透出一股铁血煞气。
“藏在俺这袍子底下的大铜锤,足有数十斤重,多亏仰仗大师您冶炼之法,亲自督造,方能如此坚沉的趁手兵器。”
“待那奸贼近前,只消一锤!” 王着眼中凶光一闪,“俺管教他当场颅骨碎裂,顷刻毙命,绝无失手可能 。”
他忍不住舔了一下厚实的唇角,继续描绘着那份周密的计划,语气更带着一丝振奋:
“况且,张副枢密使早已安排妥当,只待我们这边动手,他立刻就会率兵围住阿合马在城内的府邸和其党羽私兵,断其援救与反扑之路。”
“到时候,阿合马这个败类之徒,就是俺手底下的一只死鳖,大师您安心便是。”
高和尚听着王着这番充满信心却略显天真的话语,心中苦涩更甚。
他如何不知自己亲手打造那柄铜锤的威力?他苦恼的,从来不是刺杀能否成功,而是成功之后的事。
李谦那群汉人官僚,摆明了是要拿他们这些动手的人来当“替死鬼”。
事成之后,为了平息陛下忽必烈的雷霆之怒,为了将此事彻底定性为“乱臣贼子擅杀大臣”,他们这些执行者必须要被灭口。
王着难道真看不明白?今日阿合马固然在劫难逃,可他们这些人,难道就能有活路吗?
他怎么就如此笃信李谦、张易事后会信守承诺,庇护他们?
只怕事成之后,那位枢密院副使张易就会调转刀口,将自己和王着这一干凶徒就地正法,杀人灭口,将所有罪责推个干干净净。
想到这里,高和尚只觉得不寒而栗,却也无可奈何。
他抬眼看着身旁依旧杀意昂扬、一脸深信不疑的王着,一股难以言喻的悲悯与绝望涌上心头。
他嘴唇哆嗦着,下意识地又想诵念佛号寻求一丝慰藉。
那“阿”字刚溜出嘴边,便猛地刹住,想起王着先前的提醒,硬生生憋了回去。
健德门外,阳光正好。
梵音未起,杀意已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