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剑门关头,一袭红袍如火。
那是成都府百姓感念君恩,特地为这位少年官家日夜赶织而成的御袍。
针脚细密,织进了蜀中黎庶的殷殷期盼,更承载着大宋的赫赫天威。
山风猎猎,卷动那如火的红袍,在苍茫关隘前展露出惊心动魄的明艳。
袍角翻飞间,仿佛有无数先烈的英魂在风中呼啸,有无数未竟的梦想在云端闪耀。
城下万千将士屏息凝望,看着他们的官家挺立关头,红袍在风中猎猎作响。
不知是谁率先振臂,一声“北伐”如惊雷炸响,随即万千呼喊汇成滚滚洪流:“宋军北进,复我河山!”
呼声穿越关隘,震荡四野。
百年屈辱,在此刻化作直冲云霄的怒吼;故国神京,在每双燃烧的眼眸中熠熠生辉。
红袍翻卷如旗,少年负手而立。
在他身后,是一个民族沉寂百年的咆哮;在他面前,是即将被铁骑踏破的万里河山。
秦陇之地,快马加鞭,约莫旬日之内,蜀中易主的消息便能直达元廷官府。
然而,更快的或许是商路。
那些嗅觉敏锐的行商坐贾,一旦察觉蜀地商旅往来受阻、货物不通,自会将这惊变随着车轮马蹄带往四方,其速度,恐不比官驿慢上多少。
而今蜀地凋敝,人流稀疏,消息传递尚且迟缓至此。
若在昔年天府盛世,物阜民丰、驿道繁忙之时,此等翻天覆地之变,不出三日,便足以震动秦川。
然而,赵昺能在不惊动外界的情况下光复故土,已属难得的胜利。
至于远在大都,或者说此刻已移驾上都的忽必烈作何反应,并非眼下需考量之事。
此时的赵昺,尚不知晓大都城内接连发生的惊天巨变,也无从揣测忽必烈北巡上都背后的复杂心绪。
他心头萦绕的,是更为具体而迫切的难题:
其一,如何让这片饱经战火的土地上百姓得以温饱;
其二,如何重建残破的城防体系,巩固这得来不易的疆土;
其三,则是整编麾下力量,构建一支真正听命于新朝、结构明晰的川军。
初步清查的户籍册籍,呈现出一个残酷的现实:蜀地人口竟不足百万,在册者仅六十余万。除去老弱妇孺,可征用的青壮不足二十万。
这二十万人,需分摊至偌大蜀地的治理、治安与戍守。
约五万人需维持地方秩序,另有近十万人须分驻各处关隘城池。
剩余的五万之中,尚需包含一万水师、一万骑兵,最终剩下的步卒,不过三万之数。
所幸,西南各族在此际展现了同气连枝的情谊。
除僰人之外,苗家及其他族裔的勇士亦纷纷投效,西南夷军的规模与声威日盛。
至于长宁军,几场大战下来,伤亡颇重,好在能及时抽调各军精锐,补齐五千满编。
阿大所率的五千西南夷军仍需坐镇土司之地,毕竟招安诸部一事,关系重大,动弹不得。
赵昺之所以执着于北伐秦陇,源于一个清醒而坚定的认知:
真正能动摇元廷根基、亦能威胁新生宋室的,从来不是远在大漠的蒙古铁骑,而是盘踞北地的汉人世侯。
忽必烈的帝国,蒙古本族早已内斗不休,四分五裂。
真正维系他在汉地统治的,正是那些手握重兵、根深蒂固的汉人世侯。他们昔日的兵锋,曾是蒙古震慑四海的重要倚仗。
反观昔日偏安一隅的大宋,内部降臣如麻,乡绅士大夫首鼠两端,不稳定因素层出不绝,这让他深以为戒。
蜀地虽据长江上游,水师若能善加经营,自可无惧不习水战的元军。
欲图长远,必当“得蜀望陇”。
此番北伐,重心不在东面的关中,而在西面的陇右。
秦陇之地,自古便是帝王之资——盛产良马与粮食,民风彪悍,兵源充足。
昔年诸葛武侯北伐,便明言取陇右可“得劲卒、良马,以充军实”,此理千古不易。
此策更蕴含三重深远考量:
其一,在于战略迂回。
忽必烈统治重心远在华北,若从秦陇出兵,可直击其侧翼,威胁长安、洛阳等中枢之地,迫使其分兵防守,从而极大缓解其他战线的压力。
其二,可成“借蒙伐蒙”之势。
秦陇靠近西域,与察合台汗国等敌视忽必烈的蒙古宗王势力遥遥相望。
既能形成东西夹击的默契,又何乐而不为?他忽必烈可以“以汉制汉”,他赵昺为何不能“以蒙制蒙”?
其三,亦是现实所迫。
以蜀地有限的兵力,若强行正面收复中原,无异于以卵击石。
强如诸葛亮,亦因国力悬殊而北伐未竟。采取迂回秦陇的“以攻为守”之策,无疑是更为明智的选择。
更何况,陇西还潜伏着李庭芝早年布下的两万李家兵马。
这步暗棋,正是未来与汪家角逐时,不得不发的先手。
赵昺立于城楼,目光扫过麾下诸将,声如金石坠地,清晰传遍全场:
“令——”
“川军统帅李庭芝,为北伐秦陇中军主帅,率主力三万步卒,五千骑兵,兵出祁山道,西进陇右,直取腹地,不得有误!”
“令——”
“川军副将李恒业,领五千骑兵,佯攻子午谷。沿途多张旗帜,广布声势,做出北出关中之势,吸引汪家注意,为我主力策应!”
“令——”
“长宁军主帅冉安,率麾下五千儿郎,疾进街亭,抢占咽喉之地。据险固守,阻敌西援,断陇右与关中联络。不得贪功冒进,以稳为要!”
赵昺步上前,声如金石,震荡三军:
“朕,亲率一万水师,沿嘉陵水道北上,分三路进军——”
“一路以舟师为主,溯江而上,护持粮道,输运三军辎重,并随时策应两岸战事!”
“一路自水路登岸,西出陈仓故道,收复散关,扼守陇蜀要冲,保障大军侧翼粮道畅通,不容有失!”
“一路东出于午谷,佯动渭水之畔,牵制汪家水师,使其不得西援陇右,为我主力夺陇断其后患!”
他目光如炬,扫视城下万千将士,声音陡然高昂:
“今日,我大军誓师北上,不为他求,只为收复关中故土……那是我华夏血脉所系、失陷百年的家园。”
“收复河山,非朕一人之愿,亦非你我一世之责,而是我辈对祖先、对子孙,义不容辞之使命!”
“朕在此——盼诸军奋勇,待尔等凯旋!”
“——得胜!!”少年官家的声音穿透云霄。
天子御令既出,如雷霆震于九天,城头诸将肃然动容。
李庭芝率先踏出,苍声如铁:“老臣——领命!必出祁山,定陇右!”
李恒业抱拳震甲:“末将得令!子午谷之兵,纵只五千,必叫关中震动!”
冉安凛然抱拳,声沉如山:“长宁军誓死抢占街亭,人在关在!”
一众水师将领齐刷刷抱拳,甲胄铿然:“愿随陛下北上,复我渭水故道!”
旌旗蔽日,战鼓动地。
北伐,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