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海,一座名为“铁锚湾”的渔村,今日的气氛却比最深沉的海沟还要压抑。
海风腥咸,卷起的不是浪花,而是广场上数百名村民垂下的头颅,那沉默仿佛一座无形的大山,压得每个人都喘不过气。
广场中央,新晋贵族巴洛克伯爵正斜倚在铺着天鹅绒的华贵躺椅上,百无聊赖地把玩着一枚金币。
他的脚下,一个皮肤黝黑、筋骨粗壮的汉子被两名士兵死死按跪在地,身上遍布鞭痕。
“煽动民变,妖言惑众。”巴洛克懒洋洋地宣读着罪名,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死寂的广场,“陈九斤,你还有什么遗言?”
那名叫陈九斤的汉子,正是数月前跟随桑蒂远航深海,又带着灰烬与信念归来的巡礼团员之一。
他听到自己的名字,非但没有恐惧,反而猛地抬起头,咧开嘴,发出一阵惊天动地的狂笑。
“哈哈哈哈!巴洛克,你这条世界政府的走狗,你也配问我的遗言?”
在士兵惊愕的目光中,陈九斤用尽全身力气一挣,肩头的囚服“刺啦”一声被撕裂,露出他古铜色的宽阔胸膛。
那上面,没有伤疤,却用黑色的炭笔,密密麻麻地写满了上百个名字!
每一个名字都笔画分明,力透肌骨,仿佛不是写上去,而是从血肉里生长出来的一般!
“看清楚了!”陈九斤的声音如洪钟大吕,震得人心头发颤,“我叫陈九斤!我娘生我的时候,村里遇上海啸,她说给我取这个名字,就能压得住滔天巨浪!今天,老子就用它,压一压你们这群混账掀起的浊浪!”
话音未落,一阵突兀的狂风毫无征兆地从海港席卷而来!
风吹过屋檐,将昨夜炊烟残留下的、积攒在瓦缝中的灰烬,成片成片地卷向天空,又如一场黑色的雪,纷纷扬扬地飘落,沾染在广场上每一个低着头的人们的发梢、肩头。
那灰烬,冰冷,细微,却仿佛带着某种奇异的魔力。
人群中,一个七八岁的孩童,看着台上那具写满名字的胸膛,又摸了摸落在自己脸颊上的一点灰,突然“哇”的一声嚎啕大哭起来,用尽全身的力气尖叫道:
“我阿爸叫赵铁柱!他们不让我说!我阿爸叫赵铁柱!!”
这一声童稚的哭喊,如同一道劈开黑暗的闪电,瞬间击中了所有人的心脏!
沉默被撕裂了。
一个佝偻着背的老妇人抬起头,浑浊的眼中滚出两行热泪,她用嘶哑的嗓音喊道:“我男人……他叫王大山!”
“我叫李狗蛋!我爹说这名字好养活!”
“我姐叫春花!”
“我!我叫……”
连锁反应轰然爆发!
成百上千的村民,仿佛在这一刻挣脱了无形的枷锁,他们抬起头,挺起胸,争先恐后地,用最大的声音,喊出那些被压抑、被隐藏、被遗忘的姓名!
声浪汇聚成海啸,反向席卷了整个广场!
巴洛克伯爵惊得从躺椅上摔了下来,他身边的士兵们更是面色惨白,惊恐地连连后退。
他们握着武器的手在剧烈颤抖,因为他们骇然发现,人群中喊出的那些名字——赵铁柱、王大山、春花……竟与那本通过鸣心藤网络秘密流传、被政府列为最高禁书的《被删之书》里的北海失踪者名录,完全吻合!
这不是一场暴动。
这是一场复活!
与此同时,遥远的南蓝群岛,一座与世隔绝的村落里,艾琳诊所的“言泉”奇迹正在以另一种方式上演。
村中最古老的一口枯井,毫无征兆地重新涌泉。
但诡异的是,每日寅时,井水的水面都会如镜面般平滑,并自行浮现出一行模糊的浮字,像一个溺水者在水下无声的低语。
村民们惊恐万分,视之为不祥之兆,当即用巨大的石板将井口封死。
直至半月后,村中一位失忆多年的老妇,因口渴难耐,半夜偷偷撬开石板,舀起一捧井水一饮而尽。
那一夜,她做了一个无比清晰的梦。
梦里,她早已逝去的丈夫还是年轻时的模样,正站在开满野花的田埂上,笑着朝她伸出手,温柔地呼唤着她的乳名。
“阿箬,回家了。”
老妇人在梦中惊醒,泪流满面,却再也记不起自己为何而哭。
可当天光大亮,她看着镜中自己苍老的容颜,却鬼使神差地,清晰无比地吐出了那个只属于她的名字。
“我……叫阿箬。”
从那天起,阿箬不再疯癫。
她主动守在井边,为每一个好奇或口渴的来者,恭敬地递上一碗井水。
半个月时间,村中竟有三百余人,在饮下井水后,或通过梦境,或在一瞬间的恍惚中,记起了自己或祖辈那被尘封的姓名。
他们自发组成了“记名会”,将每一个找回来的名字,郑重地刻在光滑的竹简上,密密麻麻地悬挂在村落的祠堂之中。
当海军G-8支部的调查船抵达时,迎接他们的,既没有刀剑,也没有反抗。
记名会的长老,颤巍巍地为首的海军上校端来一碗清澈的井水,平静地质问道:
“你敢喝吗?长官,你还记得……你祖母的名字吗?”
那名上校看着碗中倒映出的自己,握着刀柄的手,第一次感到了迟疑。
西海,黄沙漫天的荒漠边缘,一支骆驼商队正于一座废弃的神庙中夜宿。
午夜梦回,商人首领忽然被一阵奇异的声响惊醒。
他侧耳倾听,那声音竟是从头顶的横梁处传来,如无数人声的叠唱,在夜风中飘忽不定。
“……素花……田七……卡玛拉……”
商人首领一个激灵,猛然坐起!
他认得这些声音,那是鸣心藤!
是传说中,能传导逝者执念的奇迹之藤!
他抬头望去,只见庙宇横梁上,一根早已干枯的藤蔓,正随着夜风微微摆动,发出那幽魂般的合唱。
他猛然想起了什么,二十年前,他的家族为了节省成本,将所有仆役的名字抹去,统一编号,当作“无籍劳工”贩卖至矿山,那些人至死都只是一个冰冷的代号!
巨大的愧疚与恐惧瞬间淹没了他。
商人首领连滚带爬地冲到神像前,点燃了最名贵的焚香,跪在地上,涕泪横流地,凭借着模糊的记忆,逐一呼唤着那些他早已遗忘的旧仆之名。
“阿福!旺财!小翠!我对不起你们!”
就在他喊出第三个名字时,奇迹发生了。
火焰腾起的刹那,庙宇外的沙地之下,竟“噗”地一声钻出无数条新生的、翠绿的鸣心藤嫩芽!
它们仿佛被那忏悔的呼唤所吸引,疯狂生长,眨眼间便缠绕住燃烧的火堆,盘结成一个巨大的、散发着微光的环形图腾!
从此,这条商路之上,多了一座奇特的歇脚点。
所有经过此地的商人,无论行至何处,都会在此地停留,于图腾前留下一位自己知晓的、被遗忘者的姓名与一个承诺。
久而久之,这里竟自发形成了一座没有城墙、没有赋税的“名誓集镇”,以名字与誓言为纽带,连通了西海南北那些被世界遗忘的角落。
而此刻,这场风暴的精神领袖之一,波雅·桑蒂,正站在东海一座平凡小岛的村口。
村民们为了感谢那位带来变革的“传说”,自发集资,立起了一块全新的、无比高大的石碑,上面用金漆镌刻着一行大字:“海军英雄迈克尔·J·布莱恩特曾至此地”。
桑蒂在碑前默然伫立了片刻,随即在村民们不解的目光中,缓缓拔出了腰间的佩剑。
寒光一闪。
石屑纷飞。
迈克尔·J·布莱恩特的名字被干脆利落地削去。
紧接着,她反手挥剑,在那空白的碑面上,重新刻下了一行字。
“此处无人伟大,唯名字不朽。”
面对村民的愕然,她只是将剑收回鞘中,平静地说道:“真正的纪念,是让你们的孩子,将来不必再依靠别人的名字,才能挺直自己的腰杆。”
当晚,桑蒂悄然离去。
她站在离港的船头,遥望那山村中亮起的星星点点的灯火,看到一户户人家的窗纸上,都透出了一个个笨拙却认真的墨迹——那是一位位父母,正握着自己孩子的手,一笔一划地,教他们书写属于自己的姓名。
桑蒂的嘴角,终于勾起一抹发自内心的微笑,她纵身一跃,娇小的身影融入了另一艘驶向更远深海的夜航船影之中。
艾琳的诊所,那口“言泉”涌出的紫色微光,正一天天变得黯淡。
她走入密室,取出了一个水晶瓶,里面装着最后一捧、也是最精纯的,由迈克尔·J·布莱恩特最初的骨灰所化的紫色液滴。
没有丝毫犹豫,她将这瓶液体,全部注入了那株遍布全球的鸣心藤母株的根部。
同时,她割开自己的手腕,将殷红的鲜血滴入土壤。
以神之灰为种,以己身为祭!
“醒来。”她轻声低语。
这一夜,全球的鸣心藤网络被前所未有地激活了!
十七个王国的国家级图书馆内,发生了令所有学者都为之疯狂的异象。
那些被封存了数百年的古老档案,那些记录着官方正史的手稿边缘,竟无端渗出了一行行早已褪色的、如同血痕般的字迹!
那些字迹,全都是在官方记录中,被刻意涂黑、抹除、宣布“不存在”的姓名!
学者们通宵达旦,疯狂抄录,将这些重见天日的档案,敬畏地称之为——“血边文书”。
圣地玛丽乔亚在第一时间下达了最严厉的封锁令,然而,已经太迟了。
真相如同病毒,早已通过平民的口耳相传,渗入了世界的每一个毛孔。
红土大陆的最高处,断崖之巅。
一个瘦弱的少年,正迎着猎猎罡风,大声朗读着手中那本《被删之书》。
突然,一阵狂风骤起,将那本薄薄的书册从他手中卷走,吹向万丈深渊。
“不!”少年惊呼着追至断崖边缘,却看到了令他终身难忘的一幕。
那漫天飞舞的纸片,并未坠落,而是诡异地悬浮在半空中。
每一页书页上都泛起了淡淡的金色微光,它们飞速旋转、拼接,最终在空中,构成了一幅巨大而模糊的影像——
那是一个男人的背影,他昂然立于一艘巨型战舰的残骸之巅,左手持剑,右手指天,背后一双由光影构成的翅膀若隐若现,散发着君临天下的无上霸气!
少年瞳孔骤缩,下意识地脱口而出:“是‘他’!”
可下一秒,那巨大的影像便轰然碎裂,化作亿万个金色的光点,如一场盛大的流星雨,飘飘扬扬地洒向了四海。
少年怔立在原地,许久,才发现自己的手中,还攥着被风撕下的半页残纸。
纸上,只有一行被泪水浸润过的小字:
“记住,你叫什么。”
他抬起头,望向远方的海平线。
第一缕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海面上,那正驶向世界各地的,成千上万艘渺小却坚定的扁舟。
西海,那座由名字与誓言筑成的“名誓集镇”,在建立起的第一个年头,便迎来了空前的繁荣。
这里没有卫兵,没有城墙,更没有刀剑相向,唯一的通行证,便是在镇口的图腾前,留下一个名字,许下一个诺言。
然而,这份脆弱的和平,并未持续太久。
这一日,一艘通体洁白、不挂任何海贼旗或海军旗的船,悄无声息地停靠在了集镇外的简陋港口。
船上走下的,不是手持刀剑的士兵,也不是凶神恶煞的海贼。
那是一个穿着一丝不苟的白色西装,戴着金边眼镜,手捧一本厚重黑色法典的男人。
他走下舷梯,并未看集镇里热闹的人群,而是用一种近乎于解剖般的冰冷目光,审视着镇口那座由鸣心藤构成的图腾。
他不是来征服的。
他是来……勘正的。